温柔的血光

媒体一直在说李安的《色，戒》。关于裸露的尺度，关于国内公映的删节片。娱乐版头条，偌大的黑体字。窥视是人类共有的特性，从生理到心理，但又不好堂而皇之。而艺术片里的激情镜头，终究比没有情节的肉身缠绵段位高出无数，世人尽可坦荡，不用藏着掖着地看。
在网上看了片花。汤唯美得惊艳，高跟鞋、绿旗袍、爱司髻，很女人。而美貌里又有未褪的青涩，符合王佳芝这个人物——雄心壮志的爱国情怀，轻易败给一个微笑的眼神。梁朝伟的眼神是宇宙黑洞，把世间女子掏得心肺皆碎。其实，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不过是个秃发鼠相苍白瘦小的中年男人。小说里易先生的魅力，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金钱与地位的帮衬——财权是男人的天然美容师，再鼠相的人都能一笑倾城。可想而知，梁版的易先生，财貌兼备，是怎样撩动天下女子的心了。把汪伪政府的大汉奸塑造成万人迷，张爱玲也存介意，却是电影人的本意。
电影还未能领略，而小说倒是看过有好些年头了。是杀手爱上暗杀对象的故事。爱国剧团的台柱子王佳芝奉命以某商人妇的身份接近汪伪政府大汉奸易先生，王只是单纯的女学生，却有满脑忧国忧民的懵憧烈性。为使美人计演得逼真，她甚至与并无好感的剧团成员梁闰生上床，以获得男女情事的初始经验。戏排演过几场就正式上演，王佳芝戏里戏外皆人生。她演技应属上乘，色令智昏，易先生这样狡诈的人竟也糊涂，认定她只是个不安分的妇人。于是，乱世里的一对男女，各怀心事，两厢情愿。
故事是从易府的一场麻将中开始的。王佳芝中途退场，与易先生幽会。她有目的的将易先生引至一家珠宝店，门外布着杀手，等着伺机取易先生性命。易先生突然想到给她买钻戒，毕竟是他易某人的女人，露水情里也要示一些珍贵。一枚六克拉重的粉红钻，豌豆粒大的，光头极足。他的笑意中，她突然悲悯，觉得他肯掷重金，是爱她的意思。她的山河社稷，统统乱阵；她的国破家亡，休戚不关。心里只剩下最原始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这情，大过天，大过地。
与其觉察到他爱她，不如说是爱他的潜意识。什么杀手，什么间谍，不过是个多情的小女人。她低声说：快走。易先生即刻领悟，遂逃命。金钱是好东西，能言爱能免血光之灾。如果他囊中羞涩，只买得起零点六克拉的，怎么死的都会闹不明白。他逃脱后的第一件事，是下令封锁。剧团成员落网，包括王佳芝，不等过夜，统统处决。这就是男人的决绝与理性，与女人的悲天悯人不同，近乎残忍。
易先生回到家的时候，麻将还没散，而惊心动魄的事儿，却在麻将声中不动声色的经历过了。他立在太太们背后，一边看她们胡辣子，谈笑风生，一边梳理事由的前后，暗自得意：这个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虎与伥的关系，彻底的占有。他还想到另一层：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在地下，她即使恨他，恨也恨得从此念念不忘。征服，从身到心，从生到死，男人的爱情观。
故事里有作者的灵魂潜藏。借一个不关已的人，道自己的悲凉，有意无意，都是余恨的流露。笔调冷峻的背面，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姻缘——她沉寂在空洞的余生里；他活得花枝灿烂，回顾里填满了不枉此生的得意。这一切，与小说里所表达的内核相符，不过是将生离换成了死别。如果这算是巧合，不知是张爱玲的有意，还是读者的牵强。
胡兰成是汉奸、是浪子，于国事，于情事，皆不守节。他懂得以天真的糊涂，圆自己的道义。他满意于自己的情事，个个爱，个个辜负。爱的时候，天地只剩“她”一人好；辜负的时候，是乱世颠簸的不得已，理直气壮里，还带着稚童丢了玩具的委屈。而张爱玲，她毕竟只有二十几岁，就算心上过早的覆着厚厚的冷灰，总还有那么一簇火星子红着，等着谁来引燃。遇到胡兰成，他的“风日洒然”，他的“清嘉婉媚”，从村姑到临水照花人，谁都会沦陷在他的一袭青衫柔情媚骨里。这是劫数，不是谁的灵魂出窍。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胡兰成亡命路上另择新欢，两人渐行渐远。张爱玲始终保持沉默，象死去的王佳芝，无法开口的讳莫如深；而胡兰成不同，即使薄幸，也要将情史滔滔不绝言来，充满张扬的快乐。我们所知的张与胡的情事，无不出自胡的《今生今世》。这是一种人生的自满，风景历数，含笑归山的大满足。他的得意，就是易先生的得意。女人们将自己桎梏于对他们的怀念里，萧索毕生；而他们足底生着风，轻快的，享尽乱世欢娱。
世人评胡兰成的爱情观，以“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概之，真是贴切。而张爱玲想要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是天上恒星的久远。而他，偏偏是流星，狠狠划过，刺亮的美，在天际烙一道痛，然后陷入没完没了的黑里。
一场温柔的血光，生与死都寂寞。色与戒，是才与财的双管齐下，当它们摆在面前时，又有几个女人能躲得过诱*惑——而结局总是不忍看。总算是如花美眷活在传奇里的多，人间只见平常，这何尝不是一种运气。
如果，这仅仅是结局，想说的，是激情之外颓凉的本质。然而，据说电影里的易先生，要比小说里的易先生更有一种软化意志的力量。他对着王佳芝睡过的床单，终于感到温柔的疼痛。那种痛，是人性的苏醒，真切而矛盾，彻心彻肺的，从眼底浮起，漫延成宇宙的黑洞。而又有多少女子，被这样的画面诱*惑，满怀慈悲，忘记自己的弱小，谅解他的残忍，心甘情愿地跳进去，连回头的意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