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与庸俗之间

一天将近放学时，我们几个老师站在教学楼前值班，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三五岁的孩子。她焦急地望着教学楼，大概是学生家长，来看自己的孩子了。她不时地拿眼睛瞟我们几眼，终于怯生生地问我们下课的时间。我回答，还有五分钟。她接着问：“你们是老师吧？”我们点点头。这时她的小孩哭着要妈妈抱。那妇女悄悄地对小孩说：“听话，看见没有，那边是老师，再哭一会儿就把你捆走了。”
我们一愣，像突然被放置到太空中，一种失重的状态。小时候，父母常吓唬我们说：“再哭小鬼就来捉你了。”或“外面一个卖东西的专买小孩，一会儿把你卖了。”小孩忽然就噎住不哭。这次小孩并没有止住哭声，显然她的话没有起到作用。但看她的话语里，就知道老师已经同妖魔鬼怪一样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了。这是对老师的畏惧、尊敬还是贬损，我们也莫衷一是，只是忽然觉出了悲哀。
这件事引起了我对老师形象的再次认识。人的一生，尤其是现代社会，大概都断不了与老师的联系。上学时在老师的教导下度过，毕了业又以学生家长的身份与老师打交道，有的在业务方面也免不了接触老师，有的自己就变成了老师群体中的一分子。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人眼中，对老师形象的认知不尽相同，甚至是大相径庭的。
在大多数学生心目中，老师是神圣、威严和正义的象征，他的形象是绝对完美的。上学前班时，我像个痴情郎一样崇拜着我的女老师，掉进她的美丽与温柔里不能自拔。我无条件地听从她的命令，积极劳动，好好学习，并不许任何人在我的面前诋毁她。等长大后，按照俗世的标准，我才发现她不过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人，也并不漂亮。但在那时，她却使我的童年变得美丽而多情。上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我和同学们仍然相信老师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很难相信老师会和我们一样做饭、洗衣服、上厕所。我们都明争暗斗，争着表现自己，争夺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可以说，老师的表扬是我们的全部意义，老师的批评则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阴郁不堪。
当这种形象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危险也随之而来。一旦学生发现了老师并不能胜任那份神圣时，他的内心会受到巨大的震荡，以往所有的信念都有可能轰然倒塌。即使没有如此严重，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转过弯来。我曾遇到过一些老师，或浅薄无知，或偏心势力，或蛮横专断，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曾一度，我对老师的信心极其不足。
上大学后，老师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才渐渐褪去那份神秘和狂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个人的存在。他们一方面把教师当成职业来养家糊口，一方面也追求事业的发展和自我的实现。老师这个团体中就像社会有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层次。他们不光是教师，首先是人，带有着人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欲望，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同生活中的俗人并没有两样。认识到这一层次，我对待老师的态度就平静多了。当看到有的老师不专心于学术，而是忙于应酬，我感到他应该就是一个社会中的腐败分子，我们应当鄙视；当看到有的老师学术、应酬两不误，名利双收，这也无可厚非，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当看到有的老师在固守寂寞，孜孜不倦地教育学生时，我们应当奉献出我们的敬意。其实，只有后者，才是一个老师的本色。但当他出现错误时，我还是马上会想到，他只是个人，照西方基督教的观点来看，是带有原罪，需要在忏悔中重生的人。
当我忽然有一天变成老师后，看待老师的观点又发现了有趣的变化。就像小时候经常趴在戏园子后台看演员化妆，忽然有一天自己变成了化妆的演员面对这些小孩的情景。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舞台上，也清楚老师生活的内幕。原来，老师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平庸的爱恨情仇，有庸俗的欲望和烦恼，只是，他背负着更高的教书育人的责任，面临着更高的道德要求。这种责任和要求是神圣的，但这种神圣又是由平庸的人来完成的，这就使他经常陷入感性欲望与理性人格的冲突与碰撞中。
站在自身的观点来看，老师其实是很脆弱的。他必须时刻压抑金刚怒目的一面，以菩萨低眉的姿态完成对学生的教导和感化；在学生争着在他的面前表现的时候，他也在争着向学生表现自己；在同学们很在乎自己在老师心中地位的时候，老师更在乎自己能否赢得学生们的心；他是更多受到良心自责的人，又是一个必须时刻追求进步的人。而他的满足也很简单，一次真挚的认可，一双求知的眼睛，一个亲切的招呼，都让他心头一热，增添了许多在艰苦中奋进的力量。
但在社会中，老师又是另外一番境遇了。我们从遇到的学生家长眼折射出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形象。这些家长一类是农村来的。他们将老师看得很有威严很神圣，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显得很自卑，就像前面所提到的那位学生家长。另一类是县城机关干部或商人。他们对老师带有极大的敬意，但总在其举头投足之间炫耀自己的地位和富有。他们邀请老师吃饭，在老师面前表演着海量，谦卑的谈话里总抑制不住夸耀的神色，我们从他们的尊敬里看出傲慢。其实，这些不同的眼光都是老师的社会地位决定的，热情或傲慢不过是社会等级的一面镜子。他们之所以还算恭敬，最重要的还是他们的孩子在我们手里。
但是，面对孩子的功课和成绩，他们毫不含糊，对难以接受的东西会马上提出质问。他们会关注孩子成绩是否有进步，也会打听某某老师教得怎么样，对老师的成绩会欢欣鼓舞，对老师的缺点则会难以容忍，对老师一时的过激行为则变得难以容忍。老师群体中若出现了令人不齿的现象，这个学校就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看来，维系社会、家长和老师之间联系的人就是学生。除此之外，老师就很少获得被关注的机会了。
2009.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