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碾房

入夏的雨下了好几天，虽说不大，但总是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细细的雨丝在微风中飞舞，无声无息。落在刚开的豌豆花蕊里，落在干活的牛背上，落在弯腰排水的女人的后颈里。几个孩子在雨雾中追逐，挽起的裤管溅满泥水，清脆的笑闹声散开，攀上村后高高的土崖。
村边那个月牙儿状的水库丰盈了。岸边柳树的枝条柔软了。青砖红瓦的房舍鲜亮了。雕花的风门受了潮，咯吱咯吱地响。老农站在院子里，伸出树根一般的大手，小小的雨点在掌心汇集，眉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象一朵朵盛开在深秋的野菊花。
天晴的时候，人们发现水库北边的土崖塌了一处。这道几丈高的土崖在这里存在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依着它砌墙起屋冬暖夏凉，能挡住寒冷的西北风和六月里的酷热。雨水泡软了高原的黄土，挺立了多少年的崖壁再也经受不住岁月的重压，卸去了责任也卸去了尊严。崖下住着几户人家，好在没有人畜伤亡。而碾房却压塌了半边，黑乎乎的椽子祼露着，门也被倾泻的碎泥块堵了一截，残留在瓦楞和墙缝里的杂草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水灵灵地耀眼。
几百口人的村子只有这一个碾房，依着高高的崖壁而建。许多年前，人们用黄泥夯实了土板墙，再砍几棵老汉杨，树干做檩，枝条盖顶，几片青瓦扣上去，三五个壮劳力一天下来，碾房就成了。砌碾盘，装碾滚，勤快的主妇第二天就能吃上香喷喷的新米糕。
碾房曾经是热闹的，这个简朴的小天地就是人生的大舞台，春夏秋冬上演着不同的情景故事。早年的时候，村子还没有通电，碾房的窗台上始终放着一盏清油灯。人们白天下地干活，傍黑的时候才抽空来碾米。这种活儿男人们是不屑干的。下地回来的女人拍一拍身上的尘土，装小半袋谷子，扛上肩头，匆忙来到碾房。她们把谷子倒在碾盘上，用手摊匀了，然后推着碾杆开始碾米。天黑了下来，油灯闪烁着小小的火苗，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会儿拉长，一会缩短。女人数着步子，一步一步；女人转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米渐渐碾去了壳，散发着粮食的味道。女人是疲累的，但很高兴。她盘算着一会儿回家，熬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再蒸几个馍。这时，孩子们寻了来，大声嚷嚷着饿。母亲催促着帮忙，可他们更愿意在灯光里对着土墙扮怪相，偶尔还在碾杆上荡个秋千。有时，也会有别家的女人来碾米。她们互相帮着忙，说着话，说高兴了，一起咯咯地笑；说伤心了，各自叹口气，感叹人生的艰难和无奈。
农闲的时候，碾房是忙碌的。各家各户都要趁着这闲功夫多碾一些米，压点玉米糁，早晚好做合子饭，再磨几斤黄米面，以备过节或待客。这时节，碾房成了全村的中心。人们赶着小驴车，装着准备碾的粮食，勤快的女人还要捎几件要洗的衣裳，因为水库就在碾房的前边。人们在碾房的外面排队，不用人排，放把用黍子秸做的苕帚就行了。轮着了的去碾米，轮不着的就去水库边洗衣服。要碾的粮食多了，小毛驴成了主劳力。把它套在碾杆上，再给它戴个眼罩，在脊梁上拍一巴掌，小毛驴甩甩尾巴，嗒嗒嗒迈开了碎步子。水库边一字排开了洗衣裳的女人们，抿着油光的发髻，换一件整洁的衫子，三三两两说着家常里短。高高的杨树梢头喜鹊喳喳的叫，小狗在人缝里钻进钻出，还有贪玩的小孩子不小心摔了跤，险险滑进水库里，惊起大人孩子一迭声的尖叫。
快过年了，寂静了一冬的碾房迎来了一年中最后的繁忙。家家户户要磨麦子蒸馍馍，要磨豆子做豆腐，还要磨黍子做年糕。干爽饱满的麦粒经过石滚子的反复挤压、磨碎，蒸出的馍馍更加松软可口；豆子去尽了皮，豆腐洁白细嫩；特别是黍子面做的年糕，色泽金黄，柔韧劲道，是年三十必不可少的佳肴，有“步步高（糕）升”的寓意，蕴含着人们对来年的盼头。腊月二十九贴春联，就近的人家也会给碾房换一副新联，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提早写好的：上联是，一遍遍碾出五谷芳香，下联是，一圈圈转尽岁月沧桑，横批是，人间正道。
终于有一天，小村通了电。很快就有人买回了电动的磨面机和碾米机。一合闸，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一袋子小麦眨眼磨完了，谷米碾得又快又干净。人们惊叹于电的神奇和快捷，越来越依赖电的明亮和方便。碾房渐渐地空寂了，只偶尔有近处的人家来碾几碗新米，给坐月子的媳妇熬粥喝。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碾房门前的空地长满了杂草，很快又蔓过了小路。再以后，村里的年轻人大都进了城，他们不甘心平静寂寞的日子，他们更喜欢新鲜刺激的生活。学校也快办不下去了，新盖的校舍里只剩下7个学生，老师的领读声不再响亮。等到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电磨的米面怎么都不对味，他们开始怀念地道的石磨年糕，开始怀念碾房前热腾腾的时光，这才发现，碾房里的碾滚子早已不知了去向。
塌了半边的碾房静静的，湿漉漉的水气在夏日的阳光里变换着明丽的色彩，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低矮的门楼前晒太阳，高高的杨树枝头，一只喜鹊叫了一声，良久，又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