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王孙

在京城大雨过后的一个静静的早晨，天蓝得无边无际，这在重度污染的京城是个十分难得的天气。我顺着方石铺成的小径，信步走进公园的林荫深处。一支洞箫呜呜地吹着，那苏武牧羊的曲调，分明是在诉说着孤独和企盼，抑或是发泄着忍耐许久的哀伤。我循声走去，见一白发老叟坐在石凳上，手擎箫杆，口对箫嘴，低低的吹着。一曲“苏武牧羊”在幽深的林间低回，如泣如诉。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从宫、商、角、徵、羽中回味那段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同时在心中泛起许多联想。我想，人的心情不会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翠绿着，每个枝条都开满鲜花，很难保证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很难避免片片绿叶、朵朵红花慢慢地枯落，不期而至地飘到你生命末端，使你丰盛的快乐日子变得瘦弱昏暗，于是你的心如同一根寒枝，风吹你身，枝摇你心。直到这大煞风景的时候，你才知道咀嚼人生、关注人生。并从内心最柔弱的部位发出最真实的信息。我想，从这位老叟箫声的渲泄中，可能是在发出人生五味的信息吧。
他已发现了我的存在，却又旁若无人地吹着，吹着……直到装箫的细长盒子里已经凑到十几枚硬币和几张一元的纸钞，才起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四点，我又来到老叟低吹洞箫的老地方，却见他高仰头颅手捧唢呐，一端播进装满喜怒哀乐的肺，一端朝向阴晴无常的天，释放着通往心灵的高亢的音符……当抒情的吹奏转换成叙旧般的怀念，当炽烈的呼喊转换成无奈的求诉，当呆滞的聆听者看到他仰天悲泣的姿态，仿佛朴素的爱与怒，原始的喜与悲，生存的本与质，都无理由地飞向苍穹。
当第三天清晨一曲《出塞》回荡林间的时候，我被这位老者的音乐功底所折服。这是汉时大音乐家李延年的《汉横吹二十八解》中的歌词《乐府诗集》里的一首《出塞》。它描写的是汉武帝为抗击匈奴骚扰，派兵征讨的威武阵容。我不知他为什么一改前两次演奏的风格，把如此高亢激越的音调吹奏出来。我所喜爱的，依然是在清丽的早晨，或静谧的黄昏，有着湿漉漉的雾岚和浓郁的树叶及青草味，吹出的美似牧童手里那支横笛的曲调，把水吹得清澈见底，把花吹得香味四溢，把莺飞草长的心事吹上蓝天。老者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斜日半山，瞑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秦观词）的意境固然好，但那些纯净的大地气息的笛声无异于来自天籁。在人们两耳整日塞满市声、噪声，耳磨锈了，心磨旧了，所有感官沾满了污垢的情况下，冷丁儿来点激越的刺激可能会唤醒麻木的心灵呢！”
我在他的盒子里放了50元钱，他沧桑的老脸竟没有多少感激的表情，只拱了拱手说：“谢了。”攀谈中得知，他姓那，祖上是位王爷，那么他该是王孙了吧。正因为有此家渊，文革中把他斗得死去活来，怀有身孕的妻子在陪斗中含冤死去，从此他便断子绝孙，再也没找任何女人。曾在博物馆一起工作的女士们，很有几个仰慕他的才气、可怜他的经历而向他示好，但他象木头一样从不做回应，只做他的工作。他领养了几个孩子，都已培养成人。目前又在资助着几个孩子上学，除了退休金，他把给人写字画、清晨表演乐曲的收入都搭在孩子们身上了。
爱护花草树木的我破例折下一小枝盛开着桃花的桃枝递向他，不，是恭恭敬敬地献给他。他终于微笑了，并朗朗地念道：
美丽是不够的，
你再也不能用半舒卷的树叶的嫩红，
来安慰和满足我，
当我在看番红花的穗的时候，
太阳照在我的颈上异常温暖。
大地的气息也真好闻。
看上去世界上没有死亡这回事。
……
——美·密莱《春》
我被这位讨小钱的老者的境界所感染。与他相比，我显得那么渺小，就象旷远的月亮与我拉开了距离……我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失声叹道，好一个乞丐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