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十一天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爸爸唯一的一次体检居然成为他健康的终点，而他，也生平第一次经历了手术。
七月的天气高热难耐，爸爸说他心慌、头晕、出汗，怀疑是心脏有毛病。在老公的提议下，决定做一次全面体检，为的是能彻查病因，也求个安心。一项项检查做下来，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但因为仪器故障，还有胸透等项目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做。事隔多日，我仍然记得第二天中午接到医院电话时很诧异，体检结果出来得这么快。电话那头说做了胸透这、胸CT后发现肺部有个肿瘤，怕是肺癌，希望我到医院和医生做个沟通。我不信，直到下午心里平静了，才去医院取结果。医生很确定，建议马上住院动手术。满腹怀疑啊，找到一个当医生的同学让他看片子，他的话和医生和大同小异。从同学那儿走出来，脑子一片空白，亲戚没有病例，家族没有遗传，怎么会得癌呢？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耀得眼睛发花，独自穿行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我无关，世界黯然无色。
黑色七月。
爸爸就在屋里看电视，妈和妹妹在院里择菜，我从厨房一趟趟地跑到屋里，想说服爸爸早点住院，就是开不了口，只好一次次地又折回厨房。好在我擀面的时候，爸爸主动提起了体检结果，虽然没有告诉他真实病情，但在我和妹妹的坚持下，他答应第二天早上住院，我忐忑的心才稍稍安静。
住院并不难，请专家做手术也很顺利，二十五号住院，就确定了二十六号下午做手术。当医生和我们谈完话，签完一厚摞要签的字，才发觉腰已酸痛。爸爸下午一点进手术室，直到将近六点才出来。我和妹妹在手术室外等，楼上楼下地取了几次药，还取了血，先后看着两个孕妇到手术室生完孩子，看着地上的窗户影子从墙根跑到大厅中间的柱子后，才盼到爸爸被推出来。这个情景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虽历历在目，却感觉遥远。爸爸出来后就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们一通忙活，心电监护仪器、胸瓶、氧气、吊瓶、尿袋，除了腿脚之外，浑身都插满了管子，看着让人觉得心疼。当晚，我和妹妹轮流看护，尽管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我并不觉得困。长夜虽漫漫，但忙着给爸爸看着输液瓶、记录尿量、擦脸、在他干得起皮的嘴唇上抹水，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这个从小到大都是我精神支柱的人，如今做了开胸手术，极度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时睡时醒，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喊口干，他的强壮、坚强不复存在，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变的是对我们的关心，清醒时让我们去买点东西吃，躺空床上轮流睡，不让告诉亲戚们，还问是不是癌症。他的牙不好，几乎掉光了，睡着的时候嘴巴凹陷，那是一个老人的睡态。以前他年轻时极怕打针，有次打预防针出于肌肉过于紧缩，把针都顶弯了。每次感冒发烧，顶多吃几片药，由于他年轻时的经历，他几乎没有打过针，更别说输液了。而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还要受这种罪。可是，事情紧急突然，我们做为儿女，只能让他尽快治疗，却无法替他减轻身上所受的痛楚。谁也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更不知道我们替爸爸做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这一刀下去，他是能慢慢恢复健康，还是更坏的结果，我们谁也不知道。无法预知的未来和对病情的恐惧，像压在心上的石头，不敢去想又不能不想，只能把自己当成陀螺，不停地忙，好暂时忘记了恐惧，减轻一点心里的痛。
接下来的几天，每每深夜，都不敢合眼，我怕失去他。他看到我前前后后的忙碌，眼神里透出的慈祥让我更怕失去。医院里的日子过得很紧迫，一天到晚都在忙着为爸爸补充营养、擦汗、倒尿、测体温、换吊瓶，扶他坐起躺下，帮他咳痰，接待一拔拔的探望者，这些琐碎的事日复一日。日昏月朦胧里，看着他慢慢恢复生气，说话不再有气无力，渐渐吃了稀饭、面条、鱼汤，甚至还能下床走两步，那些管子也一样一样地撤走，直至后来输完液后能自由地在走廊散步，心里有越来越多的轻快，只是换药时，看到他身上长长的刀口，十四针的黑线依旧触目惊心。终于到了可以拆线的日子，这时，我们已经搬到了普通病房。看护的人少了，我只能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医院和家之间，接送孩子，做饭送饭，扶爸爸散步，恨不能把时间掰成几瓣来用。终于熬到可以出院了，那天已是八月四号。爸爸迫不及待想回家，手续还没办完，就一遍遍地催促着走。刚吃完午饭，他就又催着我们收拾东西。正午时分，又热又困，连日来的睡眠缺乏，再加上长期呆在空调房间里受不了感冒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几乎想睡着。车里的空调坏了，从车窗外吹进来的是热风，爸爸说，这热风也比医院的好。他以为，出了院就解放了。
我和妹妹都清楚，这以后的路，并不见得顺利，生活的突然变故，也许是我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可这是必须承受的。在院十一天，我只回家睡了一晚，其他的时间都在医院和衣而眠。身在其中不知味，当一切都过了之后，才觉得苦累。这些苦累是我们应尽之力，与爸爸的生命相比，不值一提，如果不尽力，会成我们生命之痛。我和妹妹跌跌撞撞地和爸爸一起走过艰难的日子，希望可以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