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

我从来不知道我是那样爱他，爱到来世还想接着爱。
他总是喜欢向我提起他的青春，那个他现在连尾巴尖也看不到的时代。那时的他只有19岁，血气方刚，是公社里年龄最小的拖拉机手。为了不看别人的脸色，他咬着牙自学修理，精通到一听声音便知道机器故障在哪里的地步。我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点硬脾气让姥爷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也才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手在天上的妈妈。可惜，姥爷押错了宝，当初那个有着倔强脾气，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并没有出人头地，只是每天骑着那辆结婚时的单车穿梭在乡间的黄土路上，晴天一身尘，雨天一身泥。人生百味的故事早已冲淡了他风花雪月的梦想，如今白鬓点点的他只知道为家庭四处奔波，累也不能歇。
我一直是个让他头痛的孩子，从学会顶嘴的那一刻起就没让他少操过心。他长满老茧的巴掌也从来没有轻轻的落在我的屁股上过，所以有时我不得不站着吃饭，趴着睡觉。甚至，在某些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个喜欢用暴力剥夺我言论自由的人，而忘记他是我的爸爸。
我们一直吵架，从开始到现在。小时侯，我们为零食而吵，为玩具而吵，为我完不成作业而吵。长大后，我们为我的发型而吵，为我的衣服而吵，为我喜欢的明星而吵。他也许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个静若处子的淑女，偏偏我生下来就是一个不搀假的脱兔。我们吵啊吵啊的，我就从他的膝盖处窜至额头了。时光如梭，似水流年啊，他越来越追不上我的步伐，比如他刚搞清楚任贤齐和林依轮不是一个人时，我早已旗帜鲜明地跑进周杰伦的地盘里了。而他却极其看不上这个小眼睛男人，毛病从头挑到脚。我们为此吵得很凶，妈快疯了，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不认识的人闹的家里鸡犬不宁。他不听，我也不听，于是我们继续为这个遥不可及的小眼睛男人吵的家里鸡飞狗跳。一切秘密揭晓在他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废话连篇时，他口齿不清地讲着，断断续续。原来他是怕他那个头脑一热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的女儿会为了一些关于才华的东西找个周杰伦样式的男人嫁了。在他眼里，那个小眼睛，连话都讲不清楚，绯闻遍地开花的男人怎么靠得住？我守着他呆呆地想，养个女儿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啊，小的时候担心她养一身臭毛病，长大了怕她嫁个坏男人。想着想着，我突然开始沉默，听他很尖锐地批判杰伦却始终没还嘴。
他象很多男人一样喜欢把感情藏的很深，吝于表达，连听到别人表达也会不自在。有一年年底，他靠在床上很惋惜没赶上一个酒席，为此没喝上一口茅台。我心里一紧，多小一个要求啊，甚至不是一杯。我的眼睛没离开电视，却用余光扫着他说：“没关系，过几年我有钱后，给你买XO。”XO是我认知范围内最好的酒。他一愣，盯着我的侧脸好久，眼睛里突然多了闪闪发光的东西，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猛烈地批判我心爱的杰抡。也许他以为那只是一句敷衍的安慰，但我会记得那是多么重要的誓言。
现在，那个爱和他吵架的家伙翅膀硬了，独自飞到了上饶那个遥远的地方，和他之间不但隔了黄河，还隔了长江。也许他会突然无法适应耳边的清净，因为再也没有人拎着两根黄瓜大喊“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嘻”了，也再没有人在看见那个他讨厌的小眼睛男人时长一声短一声地尖叫了。他有一点孤单，有时一想到早晚会有个男人把我从他身边带走就会怒不可遏，他恨那个未出现的男人，却又必须笑脸以对。因为他明白有一种幸福是他永远给不了我的，他不会捆住我的翅膀，他一直都要给我最好的，包括幸福。
我想不出我怎样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报答完他对我的爱，想来想去，只好祈求上苍让我来世做他的爸爸。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为了省下1元钱而多走三里路去镇上的复印店，却问大一的他是不是需要一架数码相机；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珍藏起他的每一个获奖证书，每一张奖状却找不到自己评职称的证明；更不知道我会不会记得他什么时候成了优秀辩手，什么时候和一群爱好文学的小青年加入了那个叫流弦的文学社，却忘记自己因为什么受表扬……想着想着，我就开始偷偷地想念他了，尽管当初离开他时我兴奋得象只刚出笼的小鸟。
在上饶十一月的阴冷淫雨里，他打来了电话，安静地听我碎碎地讲完这边的鬼天气，我又去掺和了什么活动，突然开了口：那个小眼睛大舌头的男人又出了张新专集，叫什么来着？哦，《十一月的萧邦》，真是差劲儿得没边没沿了…………
电话这头的我听着听着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哽上了我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