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的文情

最初到记忆是一篇《故都的秋》，伴着中学语文课本的彩页上他清清朗朗的笑容。我想，有着这样面容的人，也该有着怎样明亮的内心。然而后来从《沉沦》到《春风沉醉的晚上》，从《她是一个弱女子》到《采石矶》，渐渐与他“熟识”了，才不得不收起对他的敬仰，换上另外一种情感来审视，这个传奇风流的才子。
达夫的生活，在众多文人好友的描绘中，都是顶恣情放纵的一种。他喜欢女人，一生三次婚姻，妓女无数。他喜欢喝酒，夜夜买醉，酩酊而归。他甚至爱大烟，爱它的魂牵梦绕，寸寸断肠。历史上大都认同《沉沦》为他的自传，对达夫的评价也都是形容他的极尽颠覆，放浪形骸，“文为上，行不言”。
然而，就是对这样一个人，我长久翻看他的集子，不知怎地，竟感同身受起来，末了，清泪两行。
缠绵悱恻的《迟桂花》，句句真切的《茑萝行》，都反复地咂摸，终于为那单纯的感情感动了。也许他是个放荡之人，但就如柳永一般，那些感情，却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无论是明媒正娶的终生妻子，还是旅店里一晃而过的夜晚缠绵，他都深深地爱着，没有区别。否则，只是为一个妓女，哪来那句悲从中来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我总想，他是爱王映霞的，然而，却不知爱的方式，至深到折磨了，滴滴伤心血，凝成《毁家诗纪》。不是每个人都有宝玉那般为平儿补妆簪发的那种怜香惜玉的本事的，他没有，也并不怪他。可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宝玉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情的，他却有了，难道不应该赞他？《茑萝行》的字字句句，都是那心情的鉴证，为一个他最反感的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孙荃君，疼如此，爱这般，何人为之？达夫如此！
但凡真正有血肉的文人，大抵如此吧。达夫留下的众多文章，都是恣意而泄，一气呵成的感觉，想必都是自溢之情，有感而发，从不执笔为谁而奴。我真心地羡慕他，就在我写下那些伪心的文字的时候，就在我感到自己的手指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死亡的时候。我们是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有着最明亮的笑脸与最主流的价值观。可是从高考到红色高歌，我们笔下的文字，总是言不由己。
达夫，何时何时，我能像你一样自由地歌唱？
辗转的一生，终在异乡完结。无论怎样清苦流离的生活，他都那样笑着，瘦削的脸，小而明亮的眼睛，透着满满的笑意，那样的情感，来自单纯之至的内心。无论是江苏、北京、上海、日本、福州，乃至后来的香港、新加坡、苏门答腊……他都努力地生活着，凭着他对这个世界最本真的一腔的爱。那种积极的执着，也是可以令人动容的。我常常臆想，在经历了种种种种的苦难与凌辱以后，在日本宪兵枪下的最后一刻，他是否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是的，一定有的，也许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漫山的桂花，香气四溢地迟开不败。
达夫永在，用一片桂香缱绻，为自己的时代做美好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