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纳兰

三年前，曾写过一篇纳兰的文章。这段日子，心情不是太好，懒散之下，有些日子没有动笔了。因为工作相对轻松，上班时还是有大量的闲时间，于是，就搜来了纳兰的一些词来读。
古诗词我确是门外汉，但，这不妨碍我对它的钟爱。纳兰的词，总体来说是凄清婉丽，蕴藉自然的。在他的字里行间，总是透出一种华贵的悲哀，优美的感伤。他也有豪放之时，但，豪放只是外在的风骨，而优伤才是他内敛的精魂。
纳兰传世的词，约有三百来首，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一个“愁”字，他用了近百次。“泪”字、“恨”字、也出现过几十次之多。此外，如“断肠”、“无奈”、“伤心”、“怆怀”、“无意绪”、“可怜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这些用来表达忧伤的词组，几乎是开卷可见。
按理说就纳兰的出身，不应当有那么多的忧伤。他的先人，曾跨着野性难驯的征骑，穿丛林莽原，驱南北大漠；以其勇武与慓悍，硬生生地将一个游牧民族，在中原大地上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
他的父亲，就是那位被称为“智多星”的，权倾朝野的风云人物——宰相明珠。在这样钟鸣鼎食、裘马轻肥的天潢贵胄之家，时时是温柔富贵乡、处处是烟柳繁华地，四季花团锦簇，日日紫舞红翻。
而他更是八旗子弟中的凤毛麟角，十八岁就中了举，二十二岁参加殿试时，得了二甲第七名，后来又被授予三等侍卫，不久就晋为一等，成为一个正三品的武官，并扈从于康熙的身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父母珍爱，天子赏识，才华横溢，前程似锦”的佼佼者，他大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想得到功名冠冕，安富尊荣，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些凡常之人所向往、所企盼、所追求的东西，却都不在纳兰的眼中。难道说纳兰天生就视功名如粪土吧。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闲庭照白日，一室罗古今。偶然此楼栖，抱膝悠然吟”从这首词中，我们就能看出，纳兰当时也是在楼上苦读过四诗五经的。也是想后来能为国驰驱，建功立业的。
但，现实并不能如他所愿，虽然出身名门，可在这名门之内，他却看尽了人间的种种丑陋与腐败。于是，他审时度势之后，就认定了自己是“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知道，在那样的现实之下，他就是持才出世，也一样成不了救世主。腐败是一种注定的必然，谁也无法改变。
虽然，他可以朝夕出入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而那个御前侍卫的光环，却又成了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那座皇宫，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金丝鸟笼。他曾写下这样一首五言律诗《咏笼莺》，将自己凄怆怅惋的情怀，诉说的淋漓尽致；“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他最知心的朋友顾贞观，就曾这样描述过当时纳兰的实际境遇：“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纳兰自己也曾这样写道：“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一声长叹，几许失落……
他还写过这样一首《金缕曲》，我们从这一首词中，就能看出他的心路历程：“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素挽，普天一洗……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纳兰的这首词，起首就运用李商隐的：“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的反意，来阐明自己还没有达到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程度。他还是想不能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应该抓紧时间为国建功立业，当功成名就之后，再去遨游五湖，再当他的椤枷山人。
然而，当感情的河流狂奔而下的时候，他却以一句“如斯者古今能几”将自己的激情给挽住，这轻轻的叹喟，扭转了整首词的情绪。紧接着，作者迂回盘曲地展示自己的苦闷。他说心中有无限的恨，他悔恨自己事事无成，韶华渐老，他恨自己看到了无数的丑陋却无力改变。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躲进温柔乡，去逃避现实。“向名花、美酒拚沉醉”，什么国家大事，反正有那些衮衮诸公去担承，还用的着我以天下为已任吧？于是他在末句，就直截了当地写下了：“天下事，公等在”。
政治上已让他绝望到了顶点，而现实中让他看到与听到的，也一样让他感伤。西子湖畔的千年初相见，虽然演绎了一段佳话，但，许仙最后还是背叛出家。而白素贞却被永镇在雷锋塔下。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初相见，到头来，留给杨玉环的也只是，一段白绫，与那马嵬坡上的一堆黄土。就读途中的初相见，虽然留下了情义绵绵的十八相送，但楼台一别，也只有那一句无奈的“梁兄。”
于是，他写下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绝世名句。多少人因爱，读到它泪水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多少人因恨，读到它牙关紧紧，泣尽风檐夜雨铃。
在紫陌红尘中，痛苦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平等的，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至尊，还是一贫如洗的布衣，都免不了要遭受人世间最具有普遍意义的痛苦。纳兰表面上他似乎享尽了荣华，风光无限，而骨子里，却渗透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助。“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笑笑，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无情的现实，令纳兰有才无力展，清愁的心泪，令纳兰欲哭却无声。人世间的愁与苦，梦与影，心与泪，情与痴。都化成了他笔下的字，那声泪俱下倾诉，又有谁能解其中之味呢。
一个生活在忧愁之中的人，注定是要短命的。纳兰只在世上行走了三十一个春秋。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留给我们的《侧帽集》与《饮水词》却永远打动着人们的心。
纳兰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人，纵观上下五千年，诗家词客也无数，但有那一位能创造出“家家争唱饮水词”的轰动场面。难怪王国维会说：纳兰性德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