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红尘多少梦（二）

《周仁献嫂》是前些年的新戏了，故事不是十分得新鲜。京剧和越剧中，都有这一出戏。不过却，十分地耐人寻味。
是明朝嘉靖年间的旧事了。
那时候奸相严嵩把持朝政，将那直言相谏的老臣杜宪给诬陷致死。查抄其家，并将其子杜文学八百里流放。树倒猢狲散，杜家出了事，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自然就会落井下石。杜文学便只好将自己的爱妻杜氏托付给自己的结拜兄弟——周仁。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杜氏生得极为美貌，恰恰就被严家总管严年给瞧上了。严年便将周仁招入府内，许之以高官利禄，以杜文学之性命相要挟。令其献嫂。
周仁只是一介书生。既无权又无势，身边又尽是穷亲戚，连个门路也无路可走。他又是书生本色，献嫂这等禽兽不如的事，他又做不出来。如此便真是难坏了他。
那日回家之后，他失魂落魄，引起了妻子的疑心。他便和盘托出，求妻子为他想一良策，以求两全其美，既不误他义兄性命也不毁他嫂嫂清白。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苦思冥想了大半夜。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良策。
这世上的事情有很多，都是不可能两全的。这样的事情，怎样选都对不了，怎样选都会给自己带来遗恨无穷。
若是献嫂，必是将嫂嫂推入虎口，世人唾骂且不说，他日义兄回来自己如何交代？他又从小读的圣贤书，如何也做不出这等禽兽不如的混账事；若不献嫂，那严年以杜文学性命相要挟，岂不是又断送了义兄性命？日后又如何向嫂嫂交代？
夫妻二人一夜未眠，眼看天要亮了，再不做出抉择万事皆难保全。周仁堂堂七尺男儿汉，生生就要被逼地流眼泪。最后，还是他妻子想了一策出来。
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这计策究竟是上策还是下策，也没有人能知道这女子该有多大的勇气与胆识才能讲出这计策来。但我知道，她之所以能说出这法子，之所以心甘情愿这样做，只因为她爱他。
她说的是“让我代替嫂嫂出嫁。这样既能保得义兄性命，也能保得嫂嫂清白，成全夫君清名。”
这女子也是刚烈女子。入洞房之时，刺杀严年不成便自尽了。
想来她说出那法子之时，便已是想到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了。明明知道是死路，却还是要将那法子说出口，却还是要走上那一遭。
为的是什么？不过还是为了她的夫君。
为了保全他义兄的性命，为了保全他义兄妻子的清白，为了他日后不为世人唾骂。只不过是为了他。
不知道旧式的女子是不是都如此这般。只想着自己的夫君，只想着成全旁人。全不管自己，不顾自己这一去虎狼凶险，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或许，所有女子在爱情面前都会乱了分寸，都会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一切，就连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毫不犹疑。
比之于她，周仁便懦弱得令人着恼了。
他竟然舍得将自己爱妻替了旁人，将她亲手送进火坑里去。虽说这法子是他妻子自己说出来的，虽说也是他妻子自己要去的，可他如何竟然能够应允？
他既不是三岁稚子顽童，也不是无知乡野村夫。他明明知道自己妻子性情刚烈，他也明明知道妻子会选择死路。明知道那是火坑却还是由着她去跳。自己的妻子他都不能护她周全，还要她来护他一生清名，这算是什么男人？
想来在他心中，结义之情、一世清名都比她更重要。
那杜文学的命便是命，那杜氏的清白便是清白。难道她就是可以随便给人糟践的么？难道她的性命便就是随便可以不要的么？
终究，也不能将所有责难都加到他头上去吧。
说到底，这样的事，天下间哪里还有旁的法子可想？
要怨只怨他只是一介书生。手中无权无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大权皆由旁人掌控，万事皆由不得自身做主。便是自己最亲近之人也不能护她周全，最后只能眼睁睁瞧着为了他她进火坑，却无法可想。
他妻子死后他连夜将嫂嫂送至别处。外人哪里知道他献的是妻不是嫂，只道他是忘恩负义宵小之辈，竟为了荣华富贵生生逼死了嫂嫂。从此他真是穷困潦倒，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唾弃。
终于等到严嵩倒台。他义兄杜文学屡建奇功得封大将，于边关回转。偏偏这杜文学也以为周仁背信弃义、逼死爱妻，要杀他为妻子报仇。幸好杜氏及时出现，才算保住周仁一命。
到了那时，众人才知道原来当初周仁为救义兄和嫂嫂，将自己妻子献给了严年。
我真是替周仁夫妇不值。他忍痛将妻子替了嫂嫂，她豁出性命去护了杜文学夫妇周全。到头来却落得被人疑心险些丧命，真真是冤屈至极。
外人都误会他也就罢了。世道如此怨不得人心凉薄，外人不了解他会冤枉他也是难免。可是连自己结拜兄长都不肯信他，这倒是耐人寻味得很了。
杜文学原也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自幼家教甚好，后来又历经磨难，边关屡建奇功。这样的一个人，遇事如何能够不思虑周全，又如何会没有识人之明？他也不仔细查一查其中内情，也不仔细深想自己的义弟究竟是不是这等不顾廉耻的衣冠禽兽，只听得旁人风言风语，毫不犹豫便信了周仁会为荣华富贵害他妻子，连一个解释的余地也不给他便要杀他。真真是叫人心寒。
若不是那杜氏出现及时，周仁便要被生生冤死了。
倒不知道他被义兄责难，百口莫辩之时，心中究竟是作何感想的？
谁知道呢。
或许就像很多书上写的那样。为了道义无怨无悔，万般得失心自知。也许吧。
这杜文学觉得有愧于义弟，便要上奏皇帝封周仁为高官，却被周仁拒绝了。他妻子已死他的心也是死了。如今盼得真相大白，他已生无可恋。
这出戏的最后一出是，他在妻子坟前出家为僧了。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至于后来的事。后来他那一生是怎样过的，后来他是怎样面对她的家人的，后来他听人说起这往事的时候是何感想，后来他有没有过后悔自己当年所做，后来他有没有想过其实一世清名都抵不过一个她……后来的一切一切，没有人知道。
惟一能够确知的是，从此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都再也寻不到比她待他更好的人了。
也没有人知道，当初她选择那条路的时候，有没有过些许对他的恨。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