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墙

院子正对着的一围古墙，已是斑驳不堪。墙基大半失了水泥，露出块块有棱有角的方状石头，石与石的缝隙之间业已塞满了冷绿的藓。墙身还算完整，铺列其上的砖瓦大都紧凑。
笼罩古墙的是一层黯淡的红，甚至近似于黑，分明是嵌进了岁月燃烧的余灰，总不由的让人觉出厚重、深沉。有时候，看着这凝重的色调，眼前就恍然出现古式的作坊，听见风箱呜呜的鸣唱，淬火噼啪的跳跃，素白的宋瓷，殷红的元瓦，一簇火花闪耀之际，一个王朝匆匆逝去，终至渐迷眼眸。最后，只剩这红，这黑，这沉郁如后主悼词般的色调，主宰了视野。
所以，我是从不在阳光明媚的日子端详这墙的，那况味，犹如听那不羁的摇滚狂人吼唱革命歌曲，滑稽可笑。对古墙，对阳光，都是一种讽刺。
看它，读它，赏它，莫过于一个夕阳将泯的傍晚。那时，疯累了的孩子，疲惫的拖着步伐归家。嫩嫩的小手抚在粗糙苍老的墙面上，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撩拨一架满腹心事的瑶琴，宛如年少轻狂的游侠儿以他执意的流浪，颤抖着阅尽沧桑的爷爷的唇。悉悉索索的，顺着孩子的指尖，古墙身上，落下些许沙石，声近轻柔而聊归于无，像浔阳江上半抱琵琶的欲言又止，又如窥见少女裸露的玉白肌肤，心是被一只极细腻的手捉弄的若喜若狂，抽搐打颤。夕阳此时把孩子的身影拉的很长，影子随着步伐一上一下。孩子一会俯首看看忽高忽矮的影子，一会侧耳听听古墙奏出的柔声细语。他突然站住了，只停顿了一会，像是受到了召唤般，卷着脚下夕阳慵懒的余晖，竟神奇的跑动开来。于是，古墙颤抖了，在喘着粗气的孩子眼里，它分明颤抖了！沙石落地，变得紧凑而有力，而争先恐后，而一发不可收拾，如那浔阳舟上，琴声四起，诗人的脸，变得庄重而肃穆，而无比陶醉，而欲罢不能。一宗宗春花雪夜，一卷卷正经野史，一出出埋花葬玉，一首首乐府民歌，如莲花般，从古墙斑驳的壁身中，绽放着喷薄而出。
有一股力量，是那越加动听的悉索声，是那越加剧烈的影的变幻，催促着孩子一往直前的跑下去，直至消失不见。瞬间，古墙的四周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那冷绿的藓，那暗红的肤表，又一如既往的给古墙换上冷漠的外衣。而古墙亦若无其事的隐退在喧嚣的归家的人群中。夕阳即没，霓虹闪烁。一个乞儿苍茫的背依在墙上，猛地，一转身，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仿佛觉得，在墙的最深处，有一颗欢快的心在跳动。
然而古墙大抵还是颓废的。围着古墙走了一遭，看见那些后人重磊的砖石与新砌的水泥，没有冷绿的藓，没有黯淡的红，手抚其上，滑溜溜的，留不下什么感觉。倒因了这格格不入，成了古墙身上一抹鲜明的疤痕。由是想起，古人打仗，讲攻城破池，城与池，都是城墙的意思。任是昏君祸国殃民，任是弄臣颠倒黑白，所有的怒火煅烧的矛头必先刺透古墙的肌肤，所有正义的旗帜必要飘扬在古墙的废基之上，这大概就是古墙的宿命吧：不断要有旧的墙被推倒，被粉碎，新的墙，被奠基，被建造，而后诚惶诚恐的等待接下来的被推倒，被粉碎。历史的车辇哪怕行进于寸尺之间，却不知要坍塌蹂躏多少座沉默的古墙呵。然而，更加悲哀的是，历史的车轮堂皇碾过之后，难免迷失在岁月的原野里，到头来，鉴证这段历史的，还是这座座或残或废的古墙，且伤痕越是深重，越让后人真切的感受到历史的质感。以自己的伤痕来展现凌辱者的一颦一笑，这永世的痛楚，这屈辱的宿命呵。
有时，我想，就让自己葬在古墙下面，随便哪一座。也许一百年，一千年，终有一天，我能听见，地基上面传来隆重的坍圮声。我知道，古墙的心不死，必将在那里同我幽会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