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香

初春的一个清晨，经过市府路菜市场，正是早市结束的时候，喧杂刚刚散去，路边到处是菜叶果皮，整条街一片狼藉。
路旁有个卖花根的老人正在收摊，把摆在地上的各种花根一坨一坨地装进筐子。他推车离去的时候我发现旁边还丢着一株小植物，根部完好的裹着湿泥，枝叶湛青碧绿，但样子很奇怪，仅有的两根枝条是向一侧而生的，呈F型。也许是因为造型不美观，不容易卖掉，才被主人丢弃在路旁。
我捡起了这个“丑小鸭”。它木质的茎细而短，对生着几片椭圆形的叶子，蜡质的叶面油光发亮，透出一种韧性和潜藏的生命力。虽然它样子丑陋，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我还是小心地用一个塑料袋把根部的泥团轻轻地包裹好，装进车前筐里带回来。
回来后，把它植入一个塑料盆，放在靠柱子的阳台边上，只是偶尔浇点水，也不知道怎么管理。它也就那么安静地呆着，一动不动，很久都看不到一点生长的痕迹。有限的几个叶子还是那么孤零着，翠翠的，泛着青茁的光泽，任凭每个观者的蔑睨和委婉的评头论足。
老实说，凡是见过它的人，没一个不说它难看。我不管这些，我认为如果所有植物都千篇一律、一式如常，反而使丰满的审美意义变单薄了，世上的万物无一不是贵在特性。对于植物，我只关注它的可爱与否，不管它丑不丑。有的东西漂亮的很俗气，有的东西却丑的可爱。无论它开不开花，我都喜欢那圆的极有规则、油亮碧绿的叶子。
春风渐渐变得暖熏熏了，树木的枝条都开始柔软起来，院子里的风景也添了不少情致。但有花看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先是旱荷花开了满满一盆嫣红，朱顶红高傲的颈项上顶起硕大的花蕾，不久就绽出一簇簇的鲜艳。该绿的都绿了，该发的都发了芽，挂着蔓子的常春藤抽出新嫩柔软的枝条，长长地垂了下来，那新鲜妩媚的样子，迷人透了（有人说我患上了恋花癖）。龟背竹、绿巨人、马蹄莲、一叶兰……，我的所有植物都脱胎换骨变了模样，它们充满了激情和活力，都预备在这个平凡又特别的春天展示自己独特的美丽。唯独这棵默默无闻的无名植物，一直静静地保持着初始的状态，相向而生的两根枝条只是缓慢的延长了一点点，对春风和暖阳的诱惑毫无表示，也不羡慕花邻居们缤纷的色彩。一副“仪态闲情，不愿人怜，惟期自尚，何须外修边幅？”的淡漠。
直到初夏的某个黎明，我粗略地浏览我的绿地，终于，在这棵小植株上发现了一丝异样，它修长的枝条顶端，生出了一簇米白色小骨朵。
我于是开始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关注她，期待一个突然的惊喜在瞬间出现。
北方的夏夜，室内闷热，晚饭后大家到屋外乘凉。享受月色与柔风。
此时，幽邃的夜空深蓝清湛，大半个月亮皓然在天，被几粒闪烁的疏星远远地簇拥，孤茕地承受着朝拜者们虔诚的遥睇。那一时辉光如泄，自枣叶的间隙碎落在地面，银屑铺了一地。
风微动，忽有一阵奇香袭来，急寻源处，才发觉角落里那几个不起眼小花蕾不知什么时候绽开了。因为此时并无别的花含苞待放，情知这就是香的出处了。
我靠近她，打开外面的灯细看，发现每个小花有核桃大小，清纯淡雅，娇小玲珑，白色的长圆型六瓣，绵薄而细长。形貌并无奇特之处，嗅一嗅，却是奇香无比。那种香馥特别浓郁，带着一种极度的魅惑和迷幻，令人陶醉。随着幽香，你的思绪会游得很久远，许是复归了远古，抑或有出尘的意味了。
以后的日子，就不断地生出新叶，萌发了几根枝条，不久新枝的顶端就会有一簇小白花绽放。我修剪了那两个太长的枝条，整个株型由F型慢慢变成了Y型，一段时间之后逐渐形成了一个比较立体的、圆满的植株。雨季来临，空气开始温暖湿润，枝叶迅速地增生，使它不再如初始的单薄，变得匀称而丰美了。许多新枝陆续放花，每开一次花，枝条就伸长一截。暮色初昏时，花蕾悄无声息地绽开，馥香与夜色一起弥漫，整个院子里便暗香涌动。倘若是有月的夜晚，树影婆娑，伴着阵阵异香沁入心脾，心魂便怡怡然融入了夜的朦胧、月的清澈、香的迷情，一时间会浑然忘却所有的凡尘之忧。
一个朋友造访，看见此花，说只知道这种花非常的香，却忘记了叫什么名字。她的疑问提醒了我，享受这醉人的馥郁至今，竟还不知它的芳名。妹妹见了，满有把握地认定，是茶花。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小学课本里读过茶花赋，晓得茶花是复瓣的，花朵硕大美丽，绝非此花的玲珑娇俏。
于是上百度搜索图片，又拿出两本养花的书细细对比，终于有了一个令人喜悦的肯定：它就是“一卉能熏一室香”的茉莉花。
原谅我这个北方人对植物的无知。
“茉莉花虽无艳态惊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此是百科对茉莉的评价。
有宋人赋词《行香子》，把此花喻为仙子和丽人，使得茉莉的香与美更为质感：“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清夸苫卜，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王郎摘，美人戴，总相宜。”好一个“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都是绝世的华贵，绝尘的仙香。群芳之中，唯有轻灵芬芳的茉莉才能担当得起这些美丽的喻名。
茉莉有复瓣和单瓣之分，尤以单瓣茉莉的香气更为浓郁。如我眼前的这株，窈窕曼妙却不媚俗，芳香弥久更不妖艳。
原来这被弃之路边的，竟然是花香之魁首。
总认为，自己生来是与香有缘的人。所以名字中也要固执地含香。不然，若在那一瞬稍有分心，定然与此“香”失之交臂了。为感这香花的熏陶，赋七律记此遇香之缘：
烟尘幸偶遇贞香，蕴藉芳华弃路旁。
初识未邀花解语，相怜却到叶青黄。
暮红催绽温情短，月白留芳馥郁长。
几朵含羞连片雪，柔枝翠叶素裙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