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

有时候，我怀疑对面是一块镜子。我的所谓的女友根本就未曾出现。我眼睛看到的，其实是我自己的一举一动，是我自己寂寥的表情，是我自己不可避免又无可奈何的孤独。
每天下午，我都要步行一段不短的路程，去一家小餐馆吃饭。餐馆是一对三十五六岁左右的夫妇合开的，比起那些蹲踞在单位附近的餐馆，明显更干净整洁一些。有一个随时去随时都在开着的电视，地面的砖上有淡雅的天蓝颜色和细得像掌纹一样的花的形状。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他们是三个孩子的父母。都在附近上学。两个男孩应该已到初中，女孩最小，不是在小学四年级就是五年级。我下班是五点三十，到达餐馆约摸是六点或六点十分。往往小姑娘已经放学回店里了，正聚精会神地伏在靠墙的桌子上写作业。上下嘴唇是紧紧闭着的，不笑，或者在我每次看她的时候，她刚巧没有在笑。我还从来没见过在她这么大，这么不经常笑的孩子。
有一次，也是我在等饭，小姑娘在一边写作业。她的系着白色围裙的父亲端着玻璃杯子，一边喝着杯里的东西，一边走到她旁边看。杯子里盛的不是水，白浊浊的颜色，牛奶什么吧？我在揣度这个细节的过程里，心突然就被一股遥远的力量击中。“晚上睡觉前必须喝完牛奶……”脑子里掠过一道光，类似时光隧道一样的神奇一闪。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我也是个小姑娘，比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还要小……时光啊，就这样箭一样咻咻地飞闪而过，有那么多让人心疼的时间都消失了。
我想像着他们一家五口围在桌子上吃饭的情景……想像着她每天晚上，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被自己母亲立下的不容争辩的规定羁绊住的样子。直到她有一天突兀地长大……父母褪减了年轻时候的锐利，不再对峙没有锋芒，甚至可以在饭桌上和睦地开起玩笑，她不动声色地在一边吃东西，心自然是幸福的。可也想起那几年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是马上就想死，可是活也无所谓了。那种让心抽痛抽痛的感觉，有什么快乐才能让她忘记呢？

独自去吃饭就有这个好处，视线、听力、思绪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往往能够观察到别人都忽略的细节，听到别人都听不到的声响，而心，也会化成野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撒腿跑得飞快。我的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都是在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站出来的。当然，一个人，也可以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去想。
之所以每天（当然也有例外，一个月有那么七八次）下班后，都不辞脚力地走上二十几分钟，来这里吃饭，除了上面说的环境整洁、有若有若无的家的氛围流淌这些因素之外，最主要还是因为女友。
彼此坐在对面，相互温情脉脉地对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懂，我说的每句话她也懂。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友。我愿意眼都不眨地和她分享一切，愿意对她把心交出来。
我对她的依恋如此深沉，以至有时候会心虚、害怕。我害怕对面其实有一块镜子。我眼睛看到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反射。无数次地，我都忍不住有一种想上前抚摸的冲动。我想用自己的触觉证实，对面究竟是一面镜子，还是一个散发着体温、能呼吸、有立体实感、会轻易地温暖我手指的女孩。

她看上去也是二十三四，或许还要小一些，比我，某些方面更像一个孩子。第一次看见她，心里什么地方就暗暗吃了一惊。我们年龄相仿，体形相仿（她比我稍微丰润一些），独身一人的形境相仿。有一种相仿的黏稠的气息，在衣服、头发、手指间静静旋转。
她应该也在这附近上班，从事的肯定也是长时间静坐、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手底下出来的线条不能有半点偏离的的工作。做这类工作的人，大都在闲余时间里，惯性地把手放在桌子上，惯性地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似乎只有这样，左手和右手才能得到完全的放松，手和手才能安全地歇息下来。
我注意到这个细节，有那么几次，也提醒自己记得向她核实。可每一次，都来不及问到。时间太匆促，太匆促，往往还没有把机会匀到这个话题，分离就已经来到。说到底，一天里，我们只有一次外出吃饭的见面机会，只有吃完一顿饭的交谈时间。
我们谈论一天天转冷的天气，谈论新近上调的物价，谈论高速路口几天前刚撤离的公路收费站；谈论张贴在外面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谈论一些餐馆的面食口味，谈论这里过马路时不慌不忙镇静异常的狗，谈论大桥下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来行乞的流浪汉。
从天气的寒冷到事物的兴起和灭亡，从温情的食物到生活给人的颠沛流离。交流是如此的顺畅，以至我不时像表示惊讶一样，不断用手碰触下巴上的唇齿。是为了确定那副嘴千真万确长在我的脸上，而不是别的其他人的嘴。那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就像当学生时候跳山羊的体验。预备了一百次一千次，想从十米开外的山羊背上跃过去。因为胆怯，因为不自信，每次看着到了到了，脚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慢下来；最后，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呆呆怯怯地在山羊身旁静下了；一百次一千次地不知所措，突然——就有一次，迈步，助跑，腾——一个漂亮的起飞，感觉自己像大鹏一样，翅膀轻轻地张开，身体轻盈地升在空中。意识到时，人已经由羊背这边站到羊背那边，而双脚正稳当当踩在垫子里。
女友是让我放飞卑惧的翅膀。一只生就缺乏飞翔勇气的小鸟，一次，一次，抬头看天，那里是别人自由的领空。直到一天，它羽毛丰满，轻轻一扇，不经意地，自己也到了那里。呵，飞翔原来是这样动人的感觉啊！感动之余，它自然而然恋上了它的翅膀。
我逐渐对她生出真的实在的感情。开始心不在焉，晚上的睡眠有些不安，心里晃动着一些轻轻的思念，早上醒来就希望是傍晚，刚上班就盼着快下班。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对你说的话真多，把我在家里，在学校没说的话都说了。
她告诉我，我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放开顾虑、想说就说的人。
再有一次我和她打趣：你身上有味道哪，像婴儿裹着奶粉味一样，我一嗅就嗅得来。不过现在正在消失。
她笑着回应，你身上也有啊，让别人像我就闻得来，也在消失，不过要看着对象才消失。
我们隔着两碗面条嘿嘿地笑。也不刨根问底究竟什么味。因为两个人都清楚，那气味是我们相遇以前，因为都孤零零一个人，压抑在心里的话长期得不到诉说才积聚成的。那是孤单、寂寥的气息。
人这一生里，能碰到一个与自己气味完全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