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的黄鼠狼

（一）
山里男人，能背枪上山打野猪的不多，但大多能下个套捕个兔啊山鼠啊之类的。
困难时期，一年到头荤腥难见面，山里人凭几根钢丝就能捕野物打牙祭；如今，物质丰富了，想吃啥了，就上农贸市场买去。会这些技艺的日渐老去，爬不动山了，年轻人的心在山外，不屑学习这一套，因此能上山捕猎的就寥寥无几了。
老胡是这少数人当中的一个。老胡的家在连绵的群山脚下。老胡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成了一位下套高手。老胡奔五十了，不老不小，身体健康。农活早就撂下不干了，平时他就帮着老婆在家里带孙子，早起夜晚上山放夹子收夹子。
兔肥麂壮的秋冬季节。暮云四合时，他不声不响地往山上跑；浓雾弥漫的早晨，他会喜滋滋地背着鼓鼓攘攘的蛇皮袋从山间回来。在他家的阳台上，经常飘动着被撑得大大的黄皮子灰皮子花皮子。

可三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让老胡毁了夹子，丢了钢丝，不再下套捕兽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起床时，老胡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和靠墙的孙子，女人鼾声均匀，呼吸粗重；孙子脸色红润，枕边的口水还没有干，他们睡得正酣。
老胡笑了笑，把孙子伸出的有伤疤的手塞回被子，转身进了卫生间。
不大一会儿，老胡洗漱好了，蹑手蹑脚走出卫生间，轻轻推门走出屋，再转身拉拢大门，大门发出喑哑的声音。这时，老胡左眼急剧地跳起来，好像有人在上面扯似的，一下接一下，似乎有大事要发生，扯得老胡的心慌慌的。

（二）
上一回左眼这样狂跳，老胡记得很清楚，是在五年前，也是在早晨，在收夹子回来的路上。那天山上看到的情形，两年后老胡又碰到过一次，至今仍不得其解：钢丝绳牢牢地绑在树上，另一端的夹子上咬合着一只黄鼠狼的脚掌，地上有一小滩血，黄鼠狼不见踪影。
老胡收拾好夹子，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时。老远老胡就看见家里的门敞开着，只是没有看到老婆孙子，进屋也没有人影。老胡一问邻居，邻居说顽皮孙子从床上翻下来折断了胳膊，老婆带着孙子上医院去了。
“左眼跳祸”！老胡心里一咯噔，忙骑车去了医院。经过老胡夫妇精心照顾，孙子的胳膊半年才痊愈，光医药费就花了三千多块。
说起黄鼠狼，在赣西北山区，随处可见其踪影。这小东西灵性很大，老胡再熟悉不过了。
小畜生体细尾巴大，能蹿上跳下；毛长四肢短，走起路来像蛇一样在地上滑动，无声无息的，十分诡异。
更让人感到诡异的是传闻，听说它与狐狸精一样，能迷惑人，能附上你的身。
山边的小孩，或体弱的老人，因此晚上不敢到处跑，生怕黄鼠狼“附身”。
如果一旦有人被“附身”，就会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去年山那边，一个十五六岁漂亮的小姑娘曾夜里在山间走过一回，结果被黄鼠狼看上了，附了身，颠三倒四几个星期，经常说一句“我没偷你家的鸡，你为何接连夹断我两前爪”，后来请来法力无边的“大仙”从中周旋，“大仙”念了《驱迷老鼠咒语》：

黄大仙，不要迷。
若听劝，不吃亏，
归山林，送你鸡。

若不听，天罗地网捉住你，
捉住你，尖尖刀子剐你皮，
剐你皮，剐到半夜鸡啼，
鸡已啼，天不光，
剐得黄老鼠你溜溜光。

姜太公到此，
迷老鼠该死！

又烧了一墩黄表纸，杀了一只大雄鸡，对着姑娘与黄鼠狼好说歹说大半夜，才听到一个吃吃笑笑的声音往后山的乱树林子里飘去，小姑娘这才恢复神智。
老胡听了小姑娘的那句话，心惊胆战了大半年。那段时间，老胡白天不敢独自上山，一到晚上就掩门闭户，不愿出去。

（三）
老胡好久没有吃到野味了。昨天傍晚，老胡又抽空去了一趟后山，在细细察看一番之后，他选了几条野物最近经过的路径，在上面挖了个小坑，然后搁上踏板，打开夹子，再小心翼翼地掩好浮土，最后在旁边的树上拴好固定夹子的钢丝绳。一切弄妥当后，西天边只剩下一线白，老胡才一步一步走下山。
“这是怎么了？”老胡想起往事，心乱如麻，可没有停住脚步。
老胡忐忑不安地走上山来，空旷旷的山上不见一个人影。
凭着昨夜留下的特殊记号，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安放夹子的地方。诡异的场面再一次重现：放夹子的附近有一小滩血，钢丝绳拴着的夹子上，除了咬齿处夹住一些黄色的毛、带血的皮外，黄鼠狼不见踪影。
顺着朝上滴落的血迹仔细张望，不经意间，他的眼睛停留在山梁上一块大青石上，他的嘴张得大大的。
在隔老胡丈把远的大青石上，一只毛色金黄的黄鼠狼正一边舔自己的后脚上的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下面的老胡，眼睛里没有半丝畏惧。约摸一袋烟的功夫，它又附身吃起来。老胡眯着眼一瞧，不禁倒吸一空凉气：黄鼠狼的两只前脚的脚掌都没有了，光秃秃地趴在石头上，最前头的骨头正对着老胡，白森森的。
老胡想起孙子手术前拍摄的片子，片子上也有白森森的条纹。老胡看不懂，问医生，医生说那就是骨头。
老胡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再细看黄鼠狼啃的，正是自己刚刚咬断的后脚掌。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瘆人的怪叫。凉风拂过处，树叶尖的露珠滴下来，有几滴正好滴在老胡的惨白的脸上，他打了一个寒颤，不禁大叫一声，什么都顾不得，扭身就朝山下跑。
回去后，老胡病倒了。整天躺在床上胡言胡语，什么“别追我”“放过我”什么的。老胡的老婆知道老胡在山里冲撞了神灵，急忙备好香纸爆竹，请来了神仙婆。
神仙婆带着老胡的老婆跳跳唱唱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烧了三墩黄表纸，宰了三只大雄鸡，老胡才捡回了一条命。
?
从此，老胡毁了夹子，丢了钢丝，再也不下套捕猎了。

秋冬季节，在老胡家的后山上，打柴的人们经常看见一只仅有一只脚的黄鼠狼，安静地趴在落满松针的石头上晒太阳。若有人想靠近时，那畜生才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