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老张走进这家古洞铺子的时候，是一个七月的黄昏。铺子坐落在一个说不上繁华也并不冷落的地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旧建筑构成的街道和坐在街边闲谈的老住户组成一副和谐的画面，似乎是这个有着绵长历史的城市一道最好的注脚。对于搞考古的人来说，这一切都透露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含蓄而深沉的魅力。
店主听见脚步声从后堂出来招呼客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平常的衣着，态度谦和，言语不多。老张就弯在柜台前看了一会儿，挑选了三四枚厌胜钱（属压邪取吉性质的非正用钱）让店主取出来，用绢子托了掂在手里借着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下。有一枚是后人翻铸的，肉有些厚。还有一枚是当时私铸的，品相不太好，钱币较当时的同类钱币轻薄，钱背的云纹生硬些，气韵不够流畅。老张把这些一一指点给店主，店主道也是实在人，并未像一般的店主那样为自己的货做过多的美化，反而点头称是，说老张是个行家，看毛病精准。正好店里也没有其他顾客，店主就泡上一壶铁观音，请老张在窗前坐下，两人边品茶边慢慢谈着选好的两枚钱的价钱。
店主说，这钱币退出了流通成了收藏品，原本文人厌恶的孔方兄铜臭的那股子俗气被淡化了，把玩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恬然，那些被急功近利遮盖起来的钱币原本的美感到是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老张听了觉得投缘，也说，掂着这些铸造精美的钱币，想着历朝历代的那些让人倾慕的典故人物，就觉得自己也和他们通过这一枚枚钱币有了某种微妙的牵连，那感觉很是有些惬意。老张又说，自己搞收藏研究有几十年了，主要还是收藏古币，尤其偏爱那些流通货币之外的钱币，正因为那些东西在当时不过是社会上的一种点缀，所以更凭添了几分闲适和趣味……
待到茶淡话深之时，店主慨然叹道：“没想到今日遇到了相知，真是痛快。”沉吟片刻，又说：“我这店小货粗陋，不过到还是有那么一两件宝贝的，先生上眼帮我看看如何？”说着，从后堂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几层，递过来。老张定睛一看，是一枚大唐镇库。所谓镇库钱，是铸钱工场正式开工浇铸前，为进贡、纪念或避邪而先行特制的大钱，一般制作精美，存世绝少，所以在古币中应该是珍品了。这枚大唐镇库也是如此：阔缘，正文为大唐镇库四个楷字，背文有铸造年月和精美的饰纹。铜是红铜，细腻纯正。看着各方面都挺对的，但唯一让人存疑的是，这枚历经千年的镇库钱，通体很洁净，既没有生坑造成的锈迹，也没有传世古的黑褐色，好像一点岁月的痕迹都没有。
老张托着这枚钱币，心中疑团涌动：如果是枚古钱，怎么会一点包浆都没有呢？如果是后人仿造的——比如是翻铸的（这是造伪者最常用的手法）钱币的厚度怎么会和文籍中记载的正好相符呢？再说，既然能把钱币仿铸得这般惟妙惟肖，上面再做上些锈迹或者包浆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干嘛要留下这么明显的纰漏呢。
店主看老张只是翻看沉思，并不发言，也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是爱不释手呢。随说：“这块钱币我保存了十多年了，自己挺喜欢的。最近因为店里资金周转有些困难，正想出手呢。正好今天碰到了老先生，看来这块镇库和您还真是有些缘分呢。”老张还是不动声色，面色平静如水：“主人开价多少呢？”“市价先生也知道的，至少十万以上。我们这么投缘，我就不说什么虚话了，底价八万，您看如何？”店主的言语姿态依然从容优雅。
老张用两手指夹住那块镇库钱，在穿窗而入的几缕余光里晃动着又细细看了几眼。在古钱行里，是通行一票否决的。就是如果有一个地方有疑问，那就很有可能是赝品，因为这行的仿制高手实在太多了。既然这枚钱币存在着这么明显的解释不通的疑点，老张在心中还是决定把它放弃了。他放下东西，推倒店主面前，淡淡地说：“真不巧，我最近手头也有点紧。”店主听他这样言语，神色顿时也有些黯然。老张也觉得刚才的盎然顿失，就告辞退出了。走在暮色渐浓的小巷里，那股怏怏不快却一直无法挥去。
后来，老张多次把这番经历说给圈里的朋友听。朋友们都说老张够明智，说店里这样先套近乎再蒙人的招子真是太普遍了，很多人当时就被忽悠了，事后再去找帐，哪里还有人理会？老张点头称是的同时，心中却还是翻腾不止：套近乎那些开店的倒也都会，但要是真能套到像那人般言语喜好都相互倾慕，那他们本性中也应该有很多投合的地方了。再说果要蒙骗，店主为什么又要在行家面前露出如此明显的马脚呢？一个朋友拍案道：“看来那店主真是把三十六计学到家了。看你现在还念念不忘、无法断其真伪的为难样，就知道人家这计中计的厉害了。”老张听罢心中释然：像这样故意在作伪的时候存疑，让人无法判定的例子，在行里倒也有的。但释然后那小店和店主在他心中也就变了味道，太会作伪的人，总是最招人厌倦的。
十年后的一天，老张去外省拜访一位行里的名家。没想到那位老师一点架子都没有，举止淡定优雅，谈吐风趣从容。二人在窗下的中式木椅上落座品茶，畅谈了一个下午，颇为投合。辞别前，老师拿出自己珍藏的一枚镇库钱让老张鉴赏。老张看见，心下一惊，原来这位德高望众的老师拿出来的正是一枚大唐镇库，和自己十年前见过的那枚一模一样，但这枚外面却有一层生坑锈，显然是刚出土不久。老张拿出放大镜细看，厚薄大小以及上面的字样纹饰都不差分毫。他把钱币举到眼前，几缕余光在钱币的边缘处跳跃闪烁。老钱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十年前他所见到的那枚镇库钱，果真是真币。币面的光洁莹润，是因为世代相传并未入土的缘故呀！
老张解开了一块多年的心病，而心情却复杂到无以言表。似有所得，又似有所失。心中翻腾多日，感叹不已：这人和古币的缘来缘去，正如同人和人的世间交往一般，谁又能把握自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