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练习曲

1
他死了。死在胡言乱语中，他中了胡言乱语的病－－－－那是一种危害极深的病。他自从生下来开始就染上了这种病。他一直不知道。
在医院诊断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患了莫名其妙的病，匪夷所思，无法可想，想也是白想。等着回家等死，他不相信。他要求再诊断一次。医生把他送上了激光诊断仪，让他的头埋在里面，让他脱光自己，一丝不挂。最后的诊断结果是：他患了嘴唇上下乱动的病，简言之叫作胡言乱语。他不服气。他觉得这种诊断没天理，于是他找医生闹，医生劝他：孩子别闹了，回家，好吃好喝着。
他回家，想着就要死了。想起了爱过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六个，他一个一个想，想起小时候，想起上初中，想起读中专，想起工作了，想起自己的家，想起女儿来，想起他老婆，他一个一个想，想想父母，想想兄弟姐妹。他想哭：为什么就快要死了？他觉得这种病已经不可治。他也不能再去治。后来想通了，他觉得可以死掉。虽然年青，无奈患病，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后来他放心地睡下了，他在床上等死。
2
他死去后开始有人来，有人抬他的手，有人抬他的腿，有人脱他的裤子，有人为他穿衣服。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张白布盖住了他，他的身体还有温暖，喉咙里还有一丝丝热，心脏已停止跳动。嘴唇歪着。他死得很难看。他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一定会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很多人不知道他患的什么病。很多人议论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没什么脾气，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理想，没什么烦恼，他不该这么年青就死掉。他死得不划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善良人命不长。
他停靠在广场上，人们纷纷躲避，至亲的人近前来看他，从前认识的人没几个来看来，有两个特别好的朋友来上了香。有几个狐朋狗友假装很悲伤，有一帮同事为了曾经一起工作过不得不看他。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围在他周围。他在白布下掩盖着。他的脚手渐渐僵硬。
3
他是事业单位，普通职员，工作十余年。从前喜欢写诗，后来间或写小说，他说自己写的就是小说，写的就是诗。其实也不是诗，不是小说，就是胡言乱语。他喜欢胡言乱语，他活得不耐烦，他喜欢不耐烦的活着。一般情况，每天早上他开着车去单位，穿过小区弯曲的小道，驶上大道，经过红绿灯。拐到单位门口，停下车，然后向里走，天天如此，一年四季，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一如既往，时常重复的是他每天喝醉，然后走上街头，他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天。在这多少天里，刮过风，下过雨，飘过雪，出过很多车祸－－－－出车祸的是别人，他是旁观者。后来他离开了酒醉的生活，他开始患病，发病的时间是2013年上半年，但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以为他很健康，他从没想过这么快会死掉－－－－没有想到的事总是人世间最大的难堪。在死之前他就觉得很难堪。
他的初恋是十七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身体里有骚动，他开始默默喜欢，暗暗心动。他和很多男孩子一样，从此沉沦在追逐中，他试图获得女孩的欢心，但他又胆小。他象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怕别人知道，他爱面子，他死活不敢承认，他爱上了别人。他爱别人超过了爱上他自己。他自残，开始纹身，他的纹身笨拙而粗制滥造，他觉得他要把记忆留下来－－－－那是痛苦的记忆。二十多年后他遇到过初恋女孩－－－－她已为人母，两个孩子生活平安，世俗而臃肿－－－－他不相信那是他曾经爱过的人，于是他想跳河死，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诡异，神仙太会造化人，明明清纯温柔的女人转眼间毁灭在梦里，于是他在河岸上徘徊复徘徊。他觉得十七岁的光景太难堪，让人难于启齿。
4
他在死之前拼命回忆。回忆加快了他死亡的速度，他回忆村里一年一度的清明，一年一度的年夜。清明时候全家老小到祖先坟上去祭祀，他总是虔诚地跪下去，他知道冥冥中总有道理，跪下去总有道理，他谢谢活着感恩祖先，他恭敬地敬香。现在轮到别人来敬香。一年一度的年夜他听着鞭炮声敲打着大地，他觉得大地讳莫如深，深不可测，他觉得年夜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是难得的福份。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个善良的人，敏感而脆弱。为了贫困的生活挣扎着，为了过得更好他背负着更多外界的压力，他一度活得很浑沌－－－－－小市民，和每个小市民一样，有时候缺乏同情，缺乏理想，缺乏经验，世俗媚俗为了吃为了穿不停地挣扎，在人际关系里摆来摆去。
5
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写出过一句自己喜欢的诗，更没有写出过自己喜欢的小说（2014年他开始写短篇）。没有写出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会偶然地觉得很遗憾，过后他忘记了，他觉得活着最好。每天推开窗户，感觉阳光，看到天空湛蓝，空气清新，从窗外透进来，转身进洗手间，刷牙，洗脸，出门抽烟。看着小区里的人们早锻炼，感受生活。谢谢内心带来的小感动。为悲伤的事情偶尔流流泪。
他真的偶尔就流流泪。第二次爱上别人他还是全身心，他投入自己内心全部的感动去热爱，他颤抖着懦弱地爱上了影子，然后告别，然后回家，然后成长，参加工作，成了为人民服务的一份子。
在为人民服务中，他觉得很多事与服务无关，很多事与贪婪有关，他发现这个世上的人们说的和做的总是不一致。他弄不明白很多人构成的社会。他愚鲁，纯朴地和人们相处，他纯朴地过了很多年。生活平安，幸福美丽，他觉得生命缺乏创造就是一种浪费，于是他开始寻找自己的灵魂－－－－可是直到死，他一直没有找到，死之前他觉得很遗憾，曾经长长地叹过气。
6
结婚后他有过婚外恋，他不想带着这样的秘密去死。于是他默默跟爱人说出来，这么多年他做了些什么，他去过青楼买过醉，逢场作戏打情骂俏恶毒过别人，他做过大错特错的事，这些秘密压着他喘息。他不想带到地下去，于是当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倒出来。倒出来他觉得他空了，他恶毒的灵魂虚伪的面具瞬间崩溃。
他虚脱地从枕头上低下了头颅－－－－他不觉得自己的头颅是高贵的。他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请求佛祖原谅他－－－－这么多年他活得不耐烦，主要原因是喧嚣的人世他从来也插不进去，他象浮在外面的浪荡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