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雪

漠漠的飞雪自灰蒙蒙的苍穹中落下，在街上的石板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时间已渐入深冬，大街上往日络绎不绝的行人都已渐渐稀少，偶尔间才能看见一两个行人披着大衣从街上急匆匆地走过。
辛瑶放下手中刚沏好的热茶，将目光转向窗外行人寥落的大街。青碧色的茶叶在沸水中打着挺儿，袅袅的雾气自杯中氤氲而起，将她笼罩在一阵烟雾中，透过这阵轻烟依稀可以看见那双清淡如水的眸子。
白马入轻尘，飞雪送君归。茫茫的大雪从遥远的苍穹中挥洒而下，模糊了这座古城原来的容貌。只能从苍茫雪景中偶尔露出的那一角红墙绿瓦中依稀可以分辨出往日的繁华。
一个蓝色的影子从窗对面那座落满大雪的石桥上缓缓走来。这是一个极清瘦的男子，墨色的长发在风雪中随意飞舞着，清澈的瞳孔中浮荡着幽明澄澈的光芒。他打着一支青色的油纸伞，消瘦的肩上负着一把棕色的古琴。琴身上没有一丝灰尘，干净明亮，可以看出主人对它的喜爱。
伞，依然是那支伞。琴，依然是那把琴。人，依然是那个人。岁月在四季明灭的轮回里来去无踪，繁春染上飞雪，盛夏绽出月圆。在岁月的千回百转中，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支伞，那一把琴，那一个人。
辛瑶望着这个在雪中逐渐走近的蓝色影子，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记得那年她还是十八岁，正处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在遇到他之前，她的生活就像一潭藏在深山里的湖水，平静安然，不兴波澜。每日随着师傅在山上的道观里念经修道，养竹弄鹤，过着远离世俗的日子。无情无欲，无心无苦，她以为这一生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慢慢腐朽，然后化作一抷黄土。直到遇见了他，才在她平静的心湖上兴起一阵波澜，久久难以平静。
遇到他的那日天上也是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的大雪恰似舞动的精灵，给这个世界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在这一片深邃辽远的银白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清冷凄迷，像是地底中涌动的暗流，又像是九天上呼啸的风声，撩动着她静寂的心湖。
循着这琴音觅去，她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有一座低矮的小亭，亭外四周是扶疏的花木，地上铺着一层干枯的荒草。亭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亭中一角倚着一支天青色的油纸伞，因为年岁久远，伞上的颜色已逐渐变成了暗青色。那个男子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亭子中抚琴独吟，周围天高地广，在这寂寞的天地里他消瘦的身子显得格外孤独。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形体消瘦，长发如墨，身上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蓝色长衫，眉目间似有一种淡淡的清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眼神只是专注着膝上横放的古琴，纤细瘦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拨动，一股清冽的琴音就从他指间流淌而出。
她一直感到很疑惑：为什么她和别的师姐妹不一样。虽然也跟着师傅在观中修行，但是师傅却从未为她剃度，甚至连法号也不曾为她取一个，只是为她取了一个俗家名字－－－－－辛瑶。她亦曾为此问过师傅，师傅却只是用手抚着她的头，看着她，一言不发。她至今还记得师傅那时候的眼神，洞彻而悲悯，像是大殿上高高俯视的神祇，隐约间有着洞穿一切的悲哀。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师傅眼中的深意，只是那时候她的生命中早已有了无法割舍的牵挂。
“姑娘是谁？”一曲终了，他把目光从琴上移开，对着她笑问。
他的笑容仿佛是世间最美的一抹春色，瞬间将她苍白的生命染上了美丽的色彩。天地荒芜，岁月凋零。即使是多年以后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她，那一刻的笑容依然让她无法忘怀。
有些记忆是需要用一生来铭记的。

“你可还好？”在她恍惚之间那名蓝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那座落满雪的石桥，登上了这座临湖的客栈。
“我倒还好，只是你，今年能够如约而来倒颇让人吃惊。”辛瑶扫了一眼蓝衣男子眉目间越加浓郁的疲惫，轻笑出声：“你楚南风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是愈来愈响亮了。技压河洛三杰，剑挑四川唐门，连唐家的独子也死在你的剑下。这一年来你惹的麻烦可真不少，真难为你还能来赴约了。”|
“阿瑶，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楚南风露出一个苦笑：“若不是这次唐门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好端端的我怎会去惹它。”
“也罢，今日难得相聚就不谈这些恼人的事了。”她笑着，眼中有温柔的光在流淌着，像是深春里朱雀桥底流过的河水。“不知一年不见，你的琴艺可是大有长进。”
蓝衣男子轻笑一声，揽衣盘坐在地上，伸手取下背上的古琴横放在膝上。白皙瘦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一串清澈的音符便从他指尖流出。
他的琴声温润柔和，像是一场在广漠湖面上轻掠而过的飞雨，又像是一阵从万里松涛中穿越而来的流风，清澈而明净，温柔却忧伤。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琴声，像是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美丽，经过岁月的磨练，只为这一刻，绽放出令世人惊艳的美。
随着这琴音，他亦曼声吟道－－－－
“昨日载酒江湖行。击剑长歌，谈笑话离别。半世浮华，死生亦苦。一夜青丝冷白发，流年岁岁催人老。
长风摇落满地花。故人何处？章台柳色新。长恨此生，难付深情。犹忆当年秦楼雪，散作相思倾满城。”
一曲奏罢，余音缭绕。辛瑶望着蓝衣男子展眉一笑：“想不到你还记着这首曲子。”
“怎么能忘了。”蓝衣男子回望着她，眼中是盈盈的笑意。
目光与目光在空气中相互触碰，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的生命紧紧缠绕。在彼此清澈的瞳孔里，他们仿佛看见了那些在平静水面上倏忽而过的岁月流光。
掩却千山艳雪，徒留韶华惊梦。
或许是因为初见时那一抹惊艳与朦胧，她的心不自觉地失去了主宰。修持多年的寂寞禅心终于还是抵不住初见时那风情万种的温柔一笑。在无声无息，她就已为他坠入了这无间的轮回。尔后，琴瑟相和，携手苍山，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让她领会到了与多年清修完全不同的欢乐。她想，她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这首叫做《相思雪》的曲子是他送给她的。他说：“这是我为你而作的曲子，你就留着作个念想吧。”
“你要走了？”她有些惊愕。她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也是会离开的。
“是啊！”他的眼神有些忧伤，眉目间有着难掩的疲倦。“这里风光虽好，可终究是不属于我的。”
她望着他，神情安静而悲伤。终究还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