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六岁

一、
那年夏天，我十六岁。一天下午，爸妈召集我们兄妹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事情源于一封信。上午，爸在单位收到沈阳来信，是爸的叔父寄来的信，内容是他得了肺癌，已到晚期，生命快到了尽头，希望见爸一面，并嘱咐爸带着孩子去，他非常想看看家族的后人。
这个时候我和哥哥才知道爸还有一个亲叔父，我们应该称他二爷。
二爷十六岁离家从军，一直到去世再未回过家乡。解放前夕，二爷是国民党团职军官，大撒退时，奉命留守沈阳火车站。二爷率军起义，沈阳车站和平交接。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平稳地生活些年，这期间他与家里取得了联系。和爸书信来往一段时间后又中断了联系，那个时期，他经常是白天挨批斗，晚上写检查，分配他扫街，扫厕所。这期间，爸借出差之机绕道去看望过叔父一家。
二爷有个女儿，爸让我们喊她二姑。二姑是顺着我亲姑叫的，她1960年人，比我姑小十几岁。我和哥哥都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兴奋，几千里外我们还有亲人。
爸说你们兄妹仨带谁去呢？信上说他们以前住的地方铁西区已拆迁，现在他们在郊区租了一家农户的房，居住不宽敞，带一个孩子去就行，看到后继有人他就放心了。大哥新婚不久，二哥正热恋，我正在暑假闲着，对大城市的憧景，二爷一家的神秘，这些都让我新奇。我自告奋勇地、不，准确的说是仗着父母的偏爱撒娇地说：“只有我去最合适，我有时间，又是最小的孩子，二爷一看小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肯定放心。”
爸果真决定带我去，爸说这次去打算多住些时日，因为信上还说，要爸帮二姑完婚，了结他最后一个心愿。两个哥哥要上班，不方便请长假。就这样，我随爸第一次出了远门。

二、
记不清当年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只记得在火车上看到两个夜晚。爸的脚坐久了有点浮肿，只好解开鞋带，我一路上累了就睡，饿了就吃，闲了就东瞅西瞧，一点不觉疲惫。到沈阳站时是清晨，听见爸说到了，我的心擂起小鼓，下了车我的双脚就站在大城市的土地上，身子都有些轻飘了。跟着爸七拐八问，到二爷租住的农舍已过了午时。
农舍很干净，门窗是慰蓝色的，二爷家租用二间，外间是通卧室和厨房的过道，进门左拐，应门摆着一张饭桌，桌子一边是宽大的窗户，靠里边摆着一张单人床，二爷就躺在这张木床上。二爷已卧床不起，全家人都在等着我们的到来，还有房东，一个热情的中年妇女。爸和二奶奶、二姑、房东寒喧后，把我拉到二爷的床前，我怀着激动和敬畏的心情喊了一声：“二爷”。二爷一直在微笑，但在我和他对视的一刹，我分明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失望。我的心颤了一下，瞬时觉出二爷想见的人不是我，他在外漂泊一生，或许哥哥才是他心中想见的后人吧。这种对视瞬间而过，我心中热腾的火苗还是弱了下去。
靠后墙是个大炕，占了半间屋子，晚上，我和二奶奶、二姑睡在一个炕上。二爷在东北几十年也不习惯睡炕，一直都睡木床。那晚，二爷和爸聊到很晚，夜深后，爸就在我旁边的炕头休息了一会。
第二天我们就送二爷回了肿瘤医院，为了迎接我们，二姑专程把二爷从医院接回一天，医院在大东区，从铁西区到大东区有几十华里，可见二爷对爸的重视。送二爷到医院安顿好后，我和二奶奶、二姑就回了，留下爸照看二爷，爸说有他在，二姑不用往医院跑恁勤，安心上班。

三、
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就我和二奶奶在家，二姑休班时还要置办结婚用品，很少在家。平日里我就帮二奶奶拎个菜，扛个米。二奶奶喜欢抽烟，她的气喘很历害，也没放下过手中的烟。二奶奶个子不高，衣着陈旧，平方领的蓝卡其上衣，蓝涤纶裤子，苍桑的脸庞上还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一次，二奶奶让我看一本她珍藏的影集，年青时的她穿着旗袍，二爷西装革履，两个人，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俏丽佳人。二奶奶说经过多少动荡，这几张老照片一直珍藏着。
二姑上街买东西，也带我逛过两回街，沈阳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化妆。她们出行时都蒙一条纱巾，一般是大红色或白色，少数也有粉色或嫩黄，一张张艳丽的脸在面纱后朦朦胧胧。我只在老电影上见过化妆的女人，但都是黑白片，看不出特别，原来，化妆的女人竟这般明艳。二姑说她们那里的小姑娘从会拿笔写字，就会用眉笔了。一天，我偷偷跑到郊区一个国营百货，买了一条红纱巾，一盒紫罗兰香粉，一管口红，悄悄放进我的行礼包里，幻想着，回到家乡我也可以美了。
这几样东西放了一年又一年，结果，红纱巾当了旧衣服的包袱皮一起送人了，香粉当了痱子粉，口红倒是抹过，照照镜子自个臭美一下，出门就擦掉，再后来也就遗忘了。
四、
二奶奶有一个侄女，是她最亲的人了，她侄女的大女儿承怡来看姑奶奶，承怡有工作了吧，没敢问，她在二奶奶家住了两天，看上去和二姑很要好。几天后，她的妹妹承雯和妈妈一起来了，一进门就打量我，高兴地对她妈妈喊：真的像陈冲唉。我莫名地瞅每个人，谁像陈冲？陈冲在电影《小花》中饰演小花，成了很多女孩子追捧的偶像。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承怡回去后，告诉妹妹，姑奶奶家来了个小表妹，特像陈冲。承雯听后，非要妈妈带她来看“陈冲”。承雯十五岁，长得非常甜美，因为年龄相仿，我俩很快就熟悉了。吃过饭，我们跑出去溜达，她说：“听姐说你长得像陈冲，还不信，这回信了，以后我就叫你陈冲姐姐。”我很是难为情，告诉她，我有个同学才真像陈冲，演《小花》那年，我们班转来一个新生，是随父亲转业到地方。刚巧，她头上做了手术，缠着绷带到校，只留下漂亮的脸蛋在外，像极了小花受伤后找哥哥那段镜头的模样。一时整个阶段都炸了营，争着看“小花”。从此，她就有个雅号叫小花。承雯天真地说：“我不认识她，我看你就特像，你就是陈冲姐姐。”我不再争辩，随她叫，心里还挺甜。
和承雯相处的几天，是我这次探亲最快乐的几天，她陪我逛街，陪我去公园，我不知东西南北，就跟着她转，很是开心。我们去了中山公园，这天，阳光明媚，公园里有湖，我们俩租了小船在水上玩，不一会，有条小船靠近了我们，上面坐着三个男孩，或者是男青年。一个穿灰西装，下穿一条肥胖的海军蓝裤子，那年沈阳是不是时兴灰西装，好多男孩、女孩都穿。男孩长什么样子，我始终没敢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