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之牒

王庆，玉田故家子，性懒，家中故有良田，不营生，生涯日落，讨于街市中。惟破屋五间临街，晚则睡卧其中。床被已烂，旧絮秸草垫其上，居如狗窝，狼籍不堪。
值夏燠热，蚊虫叮咬，焦烦实不可忍。遐街中故有阁老园，垣宇已废半世，惟一亭尚立，即去。时已有几人在焉，摇扇叙话。王睡人左。醒来时，人已散去，晓色已蒙。正起欲归时，见地上置一牒牌。拾之，绕穿丝线，沉坠手。细瞩把玩，则镌刻饕纹，色肉红，磨滑角质，硬似铁梨。弹击之，奔奔有声。大喜之，以为饰物，遂挂戴颈项间。
时日三竿，逐搭裢肩上，乞挤街中。市繁人多，或给或不给，且行且讨。忽觉有人轻击其背，回视之，则渺矣。又行又击，再视亦无。如此者四五。王异之，然不顾焉。晌归，索裢中食，突见食中夹银锞数十枚。堆几上，镪然声响，皑皑目夺。王喜然殊蹊跷。乞于明天，亦然。不半月，竟获千镒。王始疑之，终不解。腹果亦饱矣，然易得之丰而心生畏也。遂闭门十日，思究其秘。一日，反侧床间，偶触颈中牒，恍然悟其故。故弃之去，搭裢上街。回视裢中，则两袋空空，始知所获其然也。坐跪家中，摩牒瞩饕，窃为宝物。密不敢告知人。然牒可招财之力，亦又似迷，终日惑乱心头。山珍入口，海味进喉，辄觉哽隔。
一日闲，又至废园中。见一人逡巡亭下，弓其身，细审地下，似失寻物主。王搭讪上，人见之，意甚张惶。近瞩之，年可四十余，貌秀峻朗。王挑探曰：“焉不是寻一牒牌耶？”人闻之言，若触蛇蝎。迭口是又否，言颇闪烁。王俨然曰：“明其所用，吾可告之所去，汝以为何？”人见问，滞竟失态，含糊作答几句。惶惶而去。王为解心垒，待去数武，遂伪尾其后，追察行踪。
左转右拐，或停或速，跟行五六里，始至一庭院中。时已近暮，华灯初上。四顾之，乃邑中九曲巷。院门南开，圈墙高围。人挝门进，而不知后警。故北屋似正堂，有窗约人高。王匿隐窗下。移时，闻内有语声，清晰可辨。“寻回未？”声苍衰，其喉中痰音甚浓，似一老者言。“未也”应者声熟，是亭中寻物者。继闻咕咕饮水声。老者伤叹，时曰：“牒乃行内之标也，惟牒使号。已失矣，自后无颜称首矣，汝等学技亦属末班。世传三代，牒失吾手，各路窃者抽头之税亦废，养天年之望无也。若知此，不该亭中息暑。是吾老昏蒙也”王闻之，始知自至贼窟也。伸颈企趾，跳窥窗内不成，逐搜寻砖石，垒垫而上。见灯煌如昼，屋丽阔广。东有高台，阶级而下。台上一老者，眼眶井深，白眉过目。头摇手颤，扶一虎头杖坐椅上。阶下中年者四五个，个个萎容，似畏老者威，让其坐始敢坐。亭中寻物者亦在焉。时曰：“亭遇一人，似知所失下落”老者狠曰：“但繁访遇，趁隙灭除，若报官知，我等悉休亡”王时闻，冷气怀冰。战战有声。幸有风响，混不内传。
阶下设鼎，火煌油沸。见老者出手，骈二指，捏一钱。曰：“此乃窃者行内秘技，外不得传，技者方可行走江湖，悉窃天下，诸等苦练，莫不细心”语毕，掷一钱于沸油中。钱方坠入，老者瞬而衔出，钱夹二指中。睹其状，如鹰跌水潜鱼。不过眨眼之功，快似电，闪无秒长。演毕，老者曰“皆彷此，诸等练去，必速之，迟则手焦矣。”老者继而又掷，阶下一者应之，手入油鼎，咝咝有声，然出而未获。呲牙裂嘴，唏嘘叫苦不停。举臂垂腕，指臂溃伤。攒眉雀跳而退，老者斥之。聒骂不休。“窃者有四，窃物者为毛贼，窃币者为通贼，窃心者为奸贼，窃权者为国贼。凡四贼者，通贼苦最，然如饕兽，吃尽天下不休也。畏苦痛这，焉能如意乎？”一者似惑，曰：“四者唯窃国者不明，权非物也，何谓之窃耶？”老者曰：“据权而不为民，实为窃国也”王悉闻贼言，惊世骇绝，昏瞢不知奈可。逐悄然而退。
至家中，月已中天。忆其所经，夜未能眠。徘徊达旦。及曙沉思之，留牒是祸。遂取出观摩。志绝废弃，逐奔出，劲抛河中。逾一年，脏银耗尽，复乞街市中。然剩食馊饭已不能下咽，辄苦之。遐牒在河中，颇有念想。逐裸袒下河，潜水摸索。翱游半日，未有所得，及岸，浸体瓢瓤，怛然若丧。又三月，衣锦缎带，饿死阁老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