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太婆

两年前的夏天，我初中毕业后，给一家建筑队打小工。
上工的第一天，我们便给县城里的一户人家维修厨房。主人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太婆，体态微胖，面目和善，穿着非常干净整洁。我们几个小工坐在树下，师傅和她交谈着。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位老太婆很反感，你看她，年纪一大把，还带着一副金戒指，来了人也不倒茶递烟，早听说城里人小气，瞧不起乡下人。我以一个孩子的矜持，冷眼瞧着她。
谈好之后，我们就开工了，师傅拉线，我们开槽、搬砖、和灰，开始下墙脚了。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好像在蒸笼里一般热。这时，老太婆提着一壶凉茶拿着几个茶杯从屋里出来。
“歇一会，师傅们，喝口凉茶，天热得很呐！”她一边说，一边把茶壶放在凳上。
我们立即围过去，老太婆说：“莫慌莫慌，你们洗了手再喝。”她边说边走进屋里去打水。
“洗什么手，就你城里人讲究多!”我向着她的背影作个怪相，提起茶壶，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杯，几个同伴也早已渴得忍不住了，哪里还等得洗手，三下五除二，一大壶水便喝了个一干二净。当老太婆慢慢腾腾把水端到我们面前时，我们都装模作样的把手伸过去洗一洗。
“你们喝茶呀。”老太婆见我们洗完了手，催着。
“不喝，不喝。”我们异口同声。
“嗳，怎么不喝，来，我给你们倒。”老太婆说着就去提，可刚一提起来，便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她好像很不好意思，提着茶壶进屋去了。大家都忍不住，想笑，我暗暗制止了。不一会，老太婆又提了满满一壶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
墙砌得一人多高了，我们和老太婆也混得熟悉起来，她一会问我们姓什么，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干些什么事；一会又问结婚了没有，谈了朋友没有，大伙虽然嫌她话太多，但觉得她倒挺随和，挺热心的。而我一直很矛盾，就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今年多大了？”老太婆站在我身后问，手还拍在我满是泥汗的肩上。
我羞赧不已，立即停下手里的活，避开她怜惜慈祥的目光回答道：“十五刚过几天。”
“这么小就出来做工，怎么不读书？”
“读不进去呗！”
她摇摇头：“怎么读不进去，看你这孩子一副聪明相，小小年纪，不读书怎么行，我大孙子读高中了。”
“您孙子是城里人，我们农村……”
“嗳，农村怎么了，傻，别说没志气的话。”
我语塞了，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一个劲地和泥。

矫阳似火，赤日炎炎，我光着头，在阳光下晒得皮肤油光发亮，汗珠从头上滚滚而下。这时，我头上被一顶草帽罩住。我一看是老太婆拿来一顶崭新的草帽，她慈祥地望着我。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工作中。突然感到鼻子不舒服，且有一股腥味。我用手一摸，指头上沾上了鲜血。哎呀，不好，我流鼻血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捂紧鼻孔，昂着头，以防再流。看到这，老太婆先是一楞，接着就拉起我，边走边说：“先用凉水洗一洗。”伙伴们也围过来，七嘴八舌，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老太婆端来水，先让我将鼻子洗一洗，又进屋拿出一团棉花，让我塞在鼻孔里。我仰靠在椅子上，嘴里说：“这鬼毛病，真不是个滋味。”老太婆一边安慰我，一边把湿毛巾拧干，敷在我的后脖子上，我感激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晚上下班时，我几乎没能做成什么事，反反复复又流了好几次鼻血，害得老太婆一会儿拿这，一会儿拿那，嘴里反复说：“年纪轻轻就有这毛病，不治可不行呀！”
到了晚上，我们终于完工了，老太婆和我们算清了工钱和材料费。临走时，叮咛我：“你的毛病一定要治断根呀！”我不断地点着头。

以后一连好几天，我流鼻血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厉害了，我浑身发软，躺在床上。我原以为流鼻血是一件小事，想不到这次竟这么厉害，无论如何，我决定要上医院检查。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门口就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响声，只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他自我介绍，他是老太婆的大孙子，是奶奶叫他送药来的。
我们家里的人都感到诧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知道，这是城里的老太婆专门为我送治流鼻血的药来的。我问：“这是你奶奶在医院里买的？”
他摇摇头：“不是，我奶奶不知从哪听说一个土药方，昨天一个人跑了十几里路，到山上挖的草药，奶奶不小心摔伤了腿，拄着棍子熬药。今天，我不上学，让我专门送来的。你家好难找呀，我打听了好几个村才找到。我奶奶说，喝了这药，准能好。”
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为了找出病因，彻底根治，第二天，我到医院做了专门检查，进行了门诊手术处理，在医院开了好几种服用的药和点剂。
一连好多天，除了喝医院买回的药外，我当然也没有忘记喝老太婆熬的草药。
后来，我又到医院进行了几次复诊。
一个多月以后，我的流鼻血的毛病真的慢慢好了，以后好长时间，再也没有流过一次鼻血。从内心来讲，我始终还是认为，流鼻血的毛病能治好，根本原因还是医院治疗的结果。老太婆熬的草药，究竟有没有什么治疗效果，我确实不知道，也无法证明。
“不管怎么说，老人家的心是好的，应该去看看她老人家，向她道声感谢。”在心里，我常常叨念着，可是一直没有腾出时间来。
大约是半年后的一天，我到城里去办事，顺便给老人带了点家里的土产，我要去看看这位好心的老人。
当我来到老人的家时，小院的门紧锁着，我敲了几下门，也没人应。
邻居一位大妈看见后，主动过来问道：“你找谁呀？”
“我找这家的老婆婆。”我解释说。
“哦，她不在家，被她儿子接去住了。”
“她身体还好吗？”我问邻居大妈。
“她呀，就是因为身体不好哟，腿不好使，才到儿子那儿去住了。”大妈边说边进了自家院门。
“她究竟怎么了？”我心里一阵紧张，怅然若失，站在门口，许久许久，也没有挪开返回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