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追小张

冬季的天真短，还没到下班时间，天竟然是一片灰暗了。收款员小张一瞥那几个端着茶杯走出办公室老头子们，他也收拾钢笔、算盘，然后一边锁着抽屉，一边看看窗外，准备下班了。
“叮呤呤……”忽然，一阵电话铃声，他不情愿地转过脸去。此时，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了。
“喂！哪里鄂！”他抓起耳机，学着老“机关”们那种老气横秋的调儿喊道。
“噢，是你……”立马像奔腾的江水被闸门控制住了，一下子降了几个八度，声音变绵了，软了，还有点发颤，仿佛电流通过了他的全身。
“你，你在……”
“你干嘛！”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今天看电影了吧。”
“噢，是的，是看了。”他说。
“我也看了，在楼上。哎，不知道了吧。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记得，记得，是……”
“快点来呀，拜拜！”
对方挂上了，小张好像没听见搁听筒的声音，还在说：“我刚才……”然后，放下电话，拨腿就跑，脸像才出浴室似的一片晕红，眼睛如玉石般的亮。
他刚跑到庭院中央，突然又转回身，跑到坐位那，伸手拉了拉挂在抽屉上的锁，又跑出办公室，砰地一声带上门，手上荡着钥匙，嘴里吹着口哨，小跑着，出去了。
小张的这一切，都被站在后檐窗外的老张——他爸，看得清清楚楚。老张下乡搞了三个月的中心工作，今天才回来。一到家，老伴就忧心忡忡的说：“你不在家，这小东西越来越坏了，天天晚上出去，不知道干什么，饭也不回来吃。整天就是收音机、录音机，嘴里哼着那些‘死男绝女’的调子。还经常带一帮男男女女来家，一哄一大屋。前天晚上，跃进门哪儿痞子们打架，公安局捉了好几个。我真耽心，这东西别学坏了，你可要管管了。”
老张对子女的管教是出了名的严，他给孩子们定的规矩可是不能违背的。小张今年才二十多岁，中学毕业，高考落选，就被安排在机关下属的集休企业待业。平时不算十分听话，但也还算规矩。难道这三个月就学坏了……不过，他也知道，如今社会有点乱，小混混很多。因此，老伴的话，没有全听进去，也没有反驳。
当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来到营业部的后面，第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的精彩表演。虽然未听清对方电话里说的是什么，但看他的形态，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心陡然沉了下来。本想叫住他，可他还是忍住了，觉着这样不行，说什么也不会听，还会更加判逆、反感。于是，一个念头闪过：考察一下，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小张出营业部的大门，上了大马路，就像游鱼似的，东一拐，西一弯，每走一步都跟跳舞似的，两条藏青色的“大喇叭”，一头乌黑的波浪卷，颇有一番潇洒风流的派头，嘴里哼着什么：“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
“嘿！小土崽的，干什么去？”迎面来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上来就是一掌打在小张的肩上，执情而又熟络的说：“找路子去？小怂德子！”小张则一拳击在对方的胸前，同样回了对方刚才的话。然后，像举行什么礼节似的，右手往眼前一挥，头一点，各自走了。
“我在等待你归来，千万不要把我忘怀……”
小张的嘴里继续哼着，仿佛吃了蜜一样的甜，一样的美。然而，他一点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一只黄雀。
要说在营业部见小张的情形，老张没明白，现在老张则有些悲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不惯那种洋里洋气的样儿，也不听惯那眯眯之音。他的腿立刻就没有力气了，拳头虽然握得紧紧地，却没有一点办法。
“唉！”老张叹了一口气，嘴里也嘟哝起来了：“这些孩子，真是的……我们这么大的时候……”
这时，路灯已亮了，黑色的天幕上露出了星星。老张心里想着，想着……一抬头，小张不见了。他连忙跑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四处瞅瞅。啊呀，老天保佑，小张的身影就在菜市场边的一个路灯下，一阵听不明白的曲子也从那儿飘来。老张赶紧几步追上去，但始终是和小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这样一路走着，遇到几个熟人，只以点头作答，尽量不被小张发觉。
小张走到菜市场东头，就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并且放开腿跑了起来。这个巷子还没跑到头，又向左转一个弯，跑进另一个巷子，穿过一个四合院，才钻到一个两扇开的大门里去了。
小张跑得时候不回头，不停顿，好像很熟悉。老张已在喘气了，但还是紧紧的跟着。可他真的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只得在转拐时瞅一下各个方向，防止回来时迷了路。此刻，老张眼见那两扇大门关上了，只好停住脚步，站着发呆。不一会他发现了东头有个窗子上多了个身影在晃动，还传出说话的声音。他不由得跑到那个窗子底下，往里探探，却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到是声音听得清楚些了。
“哎呀，你坐火箭了，这么快！”
“啊哟，老师叫学生，还敢……”
“去，去，又来了……哎，现在才六点多，饭还没好，你先将‘三规’打给我看看。”
接着就听到算盘珠噼里啪啦的响声，两个身影停住不动了。
“嗯，基本上会了，还要练，要熟悉到见数就拨，眼不看，手一摸就能成数，才成。这只是简单的‘九规除’。要学会‘九九八十一规’，才能成为呱呱叫的会计。我爸爸过去学‘朝逢’，就是这么学的。哎，那四句话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归从头上起，因从脚下生。逢如顺个位，言十就奔身。对吗？”
没有回答。一会他又说：“钱寄走了吗？”
“寄走了，一百块，我还写了买磁带的说明。”
“哎，你今天看电影为什么不叫我，真是的。”
没有回答，只是两个影子又拢到一块了。
老张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见，只是呆呆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直到这时，他才从梦中醒来，眨了眨眼睛，瞅瞅周围。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几排小平房，几棵落了叶子的梧桐树，黑乎乎的院墙，还有就是到处都能听到的刘兰芳正在说着的《岳飞传》的声音。
老张揉了揉眼，像做错了事似的，往回走，腿迈得有点乱，走了好大一截，才敢回头看看。
那窗上的影子还在晃动，仿佛两朵正待开放的并蒂莲花。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初稿
二O一二年六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