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和陈英

婉婉是个女孩，喜欢穿红色毛衣的女孩。婉婉不喜欢回家，总是踢踏着脚上从来都不系好的白色休闲鞋，独自走在空旷的拆迁工地上，她喜欢脚上挂着几点泥巴和裹满灰尘的模样。她喜欢慵懒的音乐，喜欢天际火烧过一般色彩的云彩，她说，那有种即将毁灭的美丽。婉婉听着她的音乐，坐在大大的堆积如山的水泥管上看匆匆钻入下水道中忙碌的老鼠，而那一天，她认识了陈英，一个瘦瘦的，头发长长的，留着凌乱胡茬的稍微佝偻着肩膀，仿佛宣布自己有病的地下乐手。
陈英也喜欢一个人，他不抽烟，却喝酒。喜欢喝那些杂牌甚至没有牌子的酒，他喜欢混乱的颜色，所以他把它们兑在一起，有棕红色，有血红色，有茶黄色，有透明色，然后摇晃，看它们慢慢纠缠，渐渐混淆。他说他的心情也随着混淆，想哭又是那么想笑，于是他流着泪笑，然后却只剩下泪水。婉婉躺在他的臂弯中，问他要什么。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问题，却只是轻吻她的额头，说：婉婉，有一天，你一定要离开我，因为你真正适合的是鲜艳的色彩，而不是混淆的杂色，不是有朝一日即将灰败的独色。婉婉说不，他却笑着说会的，而且这是必须的。那天，他真的只有笑，而没有泪。
婉婉透过陈英所居住的，久已没透过阳光的地下室墙上那个小小的窗，看窗外透过的一丝阳光。这丝阳光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强。居然，让婉婉那么温暖。她说陈英就是这缕阳光。她温柔地为陈英收拾房间，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收拾陈英那颗破碎的心。陈英那晦暗的空间似乎瞬间在她眼前变得光彩夺目。
陈英回来了吗？他该回来了，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们说过以后每个生日都要一起度过，直到人生的最后一秒。他说在他的生日，他要送她礼物，是的，是他送她礼物，而不是她送给他。因为婉婉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礼物。陈英说，婉婉，婉婉，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终究你没有离开，我会带着你离开，和你一起离开。我们会有新的生活，我会为你唱好听的，温暖的歌，而不是阴冷孤独的歌，因为现在我有你，而你也有我。婉婉听了也笑着流泪，他看着她，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他知道，婉婉的笑中和泪，与自己当初的有着本质的不同。他对自己说，婉婉，以后我只要你笑，再也不要看到你哭，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再让你哭。他与婉婉拥抱，紧紧拥抱，他害怕一放手就是永远。
太阳已西沉，沉到了不知哪里。可是，陈英呢？陈英还是没有回来。婉婉踩着她那双久未蒙尘的白色鞋子，慌乱地到处寻找，她又来到了那片工地，她和陈英初识的地方，她是那么恐惧，因为她开始相信，也开始期盼永远，尽管在她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里，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永远。她看到了陈英，就坐在她当年坐着的水泥管子上，逆着微弱的光，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婉婉觉得他一定是在笑。她轻轻地走过去，看到他手上握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啊，这就是陈英今年送给她的礼物，她会保留一辈子的礼物。她走过去，拥抱陈英，她要用自己的温暖让他度过这个难忘的日子。
可是，陈英没有动，他是那么冰凉，凉得让人觉得可怕。婉婉没有放开自己的手，没有去检视陈英上下，而是抱他抱得更紧，这次是她不敢放开自己的双手，她怕，怕这一松就是一生。她的泪慢慢占据了自己的脸，然后，覆盖了她的心。她感到他腹部的潮湿，她知道，那一定是一股殷红，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殷红。
陈英瘦弱的身体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走了，而几个戴着大盖帽的人站在婉婉身边说着不知什么内容的话，婉婉全都没有听到，她只看到，陈英那渐渐远去的身体，发着温暖和煦的光芒，那光芒温暖了她的全身，却又刺痛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才不断地流泪。陈英，我的眼泪是因为你的光芒实在太强，太亮，并不是因为我伤心，因为我记着呢，你说过再也不要我因为你而哭，所以我再也不会因为你而哭。婉婉喃喃地说。大盖帽们摇了摇头，纷纷走远，就像他们来时的无声无息。
婉婉蜷缩在曾和陈英共同拥有的那个床上，仿佛感觉到陈英温暖的怀抱。陈英，我知道你为了我们努力着，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想摆脱过去的生活，然而，生活却不愿意被你摆脱。陈英，我们终会相遇的，相遇的那天，我还穿着好看的红毛衣，白色的覆着尘的鞋子。而且，我一定会笑着对你说，我爱你。婉婉对自己说，不断地说，然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美丽的笑容，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