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洁癖

洗洗洗，那女人是个护士，职业病。衣服没穿坏却洗坏了，毛病。
失眠、神经衰弱、梦游，又请假了。打扮得像朵花，穿得体体面面，可惜脑子坏了。女职员，自尊心太强，不经折腾，病了。
洁癖，都是洁癖闹的。
《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不会有洁癖，有洁癖的可能是李师师们。《红楼梦》里的公子小姐可能有资格洁癖，焦大刘姥姥之流会有洁癖？才怪呢。
品种的原因，只能这样解释。
一家子出个洁癖，很有意思，你不信，试试看。有癖好的人好玩，看着他们活得这样心累，正常人会很开心。
洁癖不是装出来的，是潜移默化不自觉养成的。
谁都想痛痛快快活着，可有些人不自觉养成了癖好，麻烦来了。
看看她的麻烦事。
做小女孩时，她没有洁癖。爱学习，听话，中规中矩。青春期到来，她也没有太多的恐慌，每月来例假，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家都这样，没什么可害怕的。
工作，结婚，生子，一道道坎过来，都很顺利。
三十岁上，她忽然发现，自己有洁癖。
平凡的生活叫她渐渐失望，十年如一日困守在家庭和教室里，确实叫一个女人失望。失望之余，她就有些神经兮兮不可理喻。
每早起床后，她都要把铺的盖的统统搬出来，拉着架势昂着脸，白鹤亮翅一样，啪啪啪逐一把被褥被单抖擞一遍，直抖得手腕发麻，浑身发热。晚间，日落，她开始收拾被单被褥，啪啪啪再抖上半个小时。她美妙的摆动着的腰身常招来男同事们诧异的眼光。
很好的锻炼方法。
水蛇腰。
毛病。
洁癖！
他们评论道。
她曾红着脸给人解释，我皮肤过敏，就是嫌脏，不晒没法睡。
洁癖有三种。一种是嫌别人脏的。认为自己是刚出浴的维纳斯，别人都是臭蛆。一种是嫌自己脏的。自卑自贱，别人都是白天鹅，就自己是丑小鸭。一种是以为别人和自己都脏的。满世界没有一个下脚的干净地方，悲观得没法活。
还好，她洁得不彻底，类属第一种。
她不允许别人坐她的床铺，丈夫儿子都不行。她不去公共浴池，那是个腌臜地方。她去坐车，一定要带一张报纸垫在屁股下。每次出行，丈夫儿子都叫她支使得呆头呆脑。外出吃饭，肉食一概不吃，怕食物中毒死掉。所以，她尽量不外出。她总嫌外面太脏，浊气冲天，人心也黑暗险恶。这一切都给她带来压力。于是她就努力结一个自己认为干净的茧，包裹自己作坟。
好在她并不太严苛自己。有时她可以一连两天不洗脸，三天不洗脚，一周不洗头，头发乱扰扰也懒得梳理，邋遢得像个村妇，除了那副近视镜，没有什么标记她是职业女性。
丈夫说她是富贵身子穷人命，这副德行还洁癖呢，笑掉人家下巴。
但她就有洁癖。反常吗？很正常。
她坚决维护自己的生活习惯，固执得像个赌徒，专断得像个女皇，不容别人置喙。
她爱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是自己生的最纯洁的小天使。
她也爱丈夫，但厌弃夫妻生活，认为做爱是天下很恶心丑陋的事。她搞不懂为什么男人对床第之事如此热衷。每每拒绝丈夫合理的要求，搞得丈夫很窝火。不得已答应一次，事罢后就拼命冲洗全身，浴液要打上三遍。第二天就搞大清洁，床单被单洗一遍，内衣内裤洗一遍。一个字，脏！
丈夫说，这都是学中文闹的，满脑子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曹雪芹张爱玲的小说看烂了，发酵没发好，酱住了。只看到浮华的表象，没看背面的凄楚。豪门宴会，总会勾起女人们的幻想，全不知道生存的平凡。女人不能惯，惯出毛病麻烦了。
是啊，娘们头发长，坠坏了脑袋，傻气就往外冒，成了别人眼里的另类。
洁癖既是品种的原因，也是时代惯的。往上推两代，没有几个不是土里刨食的农民，风里雨里土里泥里，也不会想到脏啊净呀。偏偏吃了两年饱饭，小资情调来了，财主形象有了，于是关门闭户，养起贵族气。中国有贵族吗？中国有官僚有暴发户有穷人，没有贵族，这是肯定的。
但蜗在自己百十平方里搞另类，只要不碍着谁，也能容忍。只是家里人难堪些，没法子，一起跟着洁癖吧。
文明的脚步当然是往健康整洁发展，这是人类的共同价值取向。但什么东西一过头就畸形病态了。人总不能把自己放到隔离舱不出来。要知道，真实的世界总是那么不干净。有细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纯净水里养不得欢蹦乱跳的鱼虾。
她说她知道，就是改不了，心理作祟。
她爱读书，从书里知道的更多，有洁癖的人很麻烦。
有洁癖的人可能过分珍爱生命。洪承畴爱惜自己，做了清初的汉奸。
一心要把世界搞得洁净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希特勒搞洁癖，要把犹太人都清洗掉，多可怕。江青也有洁癖，样板戏也干净，生猛的男人女人偏偏不爱恋爱结婚，就知道一门心思搞革命，多没劲。
有洁癖的人太脆弱。屈原有洁癖，“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渔父劝他，“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屈原不愿意，他投了江。
苏武流落胡地十九年，形同野兽，谈何卫生条件。
“忍死须臾待杜根”，以杜根的隐忍，才可度过危难。
现实世界里，既然污染避免不了，相对程度的干净都难达到，有洁癖注定痛苦。这是常识。
但她改不了。
这是品种的原因，只能这样解释吧。
男人中有没有洁癖，一定有吧，只是我无缘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