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

先说一个小时候听来的掌故，或者叫做笑话也可以。那是一个走村串户的一个唱大鼓书的盲艺人表演的一个小段儿，至今已有大概三十五、六年的时间。大鼓书的调子诚然早已经忘却，但犹记得那盲依然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自弹自唱着那抑扬顿挫的鼓书，那鼓词也还比较清晰地记得。
这是乡下人夸一个财主家的情形。
财主者，腰缠万贯，钱广粮多，威震一方之人也。但是，许多财主的心是黑的，因此，老百姓就变着法子的去“夸奖”他。且听我来唱一唱：
“王财主家有田百顷，
长工短工一大帮。
粮食满仓猪满圈，
心肠“好”的没法子讲。
王财主有三个好姑娘，
一个赛着一个更漂亮。
虽说没有那貂禅貌，
但可比嫦娥世无双。
大姑娘本是那双瞎目，
二姑娘本是那目瞎双。
就数三姑娘的眼神儿好，
出门走路扶着墙。

三个姑娘来招婿，
一个更比那一个强。
虽说不比那常山将，
三个也是那俊模俊样的好儿郎。
大姑爷本是那光秃子，
二姑爷本是那秃子光。
就数三姑爷的头发长得好，
中间没毛儿两边光。”
把王财主一顿好“夸”，把财主家的一个个人的“独特气质”呈现于众人面前，正话反说，诙谐幽默。王财主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了。
中国话是最有意思的，比世界上的任何其他语言更具有表现力，譬如，它可以正话反说，亦可以发话正着讲，你若光顾了高兴，被别人夸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忘乎所以的时候，你离栽跟头也就不远了。因为人不但可以“棒杀”，也是可以“捧杀”的。高高地把你举过头顶的目的，不是把你当神圣供奉起来，是为了把你重重地摔在地上。因此，捧得越高，你就摔得越疼，甚至被摔得骨断筋折再也爬不起来，或者丧了性命也说不定。
自然，夸人是有善意与恶意的。比方，我们夸小孩子，那多半是善意的，因为小孩子还不谙世事，他们的许多天真伶俐，他们的许多发自内心的幼稚的做法，不禁让我们产生起美好的感觉与向往来，于是，诚心诚意地夸奖小孩子几句，以示鼓励；
但成人之间的夸奖，则多少免不掉做作的因子，因为成人已经世故了，思维也变的复杂起来，言不由衷是经常的事情，甚而至于正话反说。因为成人的虚荣心都比较强，都不愿意听真话，实话，即使听到夸奖——虽然明知道那是一句假话，可仍是心花怒放、沾沾自喜的了。
再举个例子吧。昨天陪妻子到商场买衣服，在某品牌前挑选，而这个时候，也正好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臃肿的妇人也在选衣服。说句实在话，我虽然不太具备审美观，不知道什么叫做气质美，什么叫做骨感美等等，但那妇人模样的确是不敢恭维的，脸上那年轻时留下的斑斑点点灰暗的青春痘暗记不说，皮肤也不怎么白皙，个子也并不高挑。她正对着镜子试着一件大衣，左顾右盼地看啊看。旁边的销售小姐添油加醋地道：“哎呀，大姐，您穿着衣服太漂亮了，太有气质了。”一声“大姐”，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更何况“大姐”还“漂亮”呢？那妇人一听，满脸乐开了花儿，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还谦虚地说：“今天没化妆，要不就更……”我明白，若她化了妆，只能比现在的自己更难看。可是，售货员的几句假话，让她如同六月里喝了冰凉的蜂蜜水，欢欢喜喜地买走了那件她穿着并不合适的，而且价格很高的大衣。
因此，请你记住，被别人夸并不一定就是好事，因为人往往会利用你的虚荣心而违心地“夸”你几句的。千万可别听了别人的几句夸奖与赞美的话就妄自尊大起起来。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那些真心希望我们进步，希望我们有所作为的人，反倒时不时地批评我们几句，但这批评是善意的，是发自于内心的独白，是几朵“带刺的”玫瑰，虽然有刺，但却是芳香宜人的。
最末，也还从说文解字的角度对“夸”胡乱讲两句。这个“夸”字真是有意思的很，上面是一个“大”字，而下面呢是个“亏”字，那意思不是分明地告诫我们，你若轻易地轻信了别人的“夸”而得意忘形的时候，不是马上就预示着要吃大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