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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今天我看见黑暗在跳舞哦重金属的黑暗在空掉的世界舞台中央跳着舞——于坚一虽然在我的中学时代,我就知道了伊莎贝拉·邓肯,知道现代舞并不只是动动手、曲曲肘、伸伸腿、扭扭腰的迪斯科,也不等同于剧烈得让人晕眩的
今天我看见黑暗在跳舞
哦重金属的黑暗
在空掉的世界舞台中央
跳着舞
 ——于坚

虽然在我的中学时代,我就知道了伊莎贝拉·邓肯,知道现代舞并不只是动动手、曲曲肘、伸伸腿、扭扭腰的迪斯科,也不等同于剧烈得让人晕眩的霹雳舞,但是因为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它的舞台律动,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约定俗成地以为,舞蹈就是我所能看到和体会到的,巴甫洛娃那样的哀伤和凄艳,杨丽萍那样的灵动、纯净和柔美,黄豆豆那样的挥洒自如和轻盈大度,谷亮亮那样的激情和完美技术……为他们的舞蹈,我会感到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啧啧惊叹于他们生动、舒展的身体语言,他们对于爱、悲伤和美的表达。我这样的一种惯性而单一的审美视角和方式,终于在她到来的时候被打破——皮娜·鲍什。
其实,皮娜·鲍什早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只是被我忽略了,就像我当年忽略“台湾民歌之父”胡德夫一样。那一次,皮娜?鲍什是在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对她说》里,作为一个背景舞剧的舞者出现的。不能说她的舞蹈不好不能吸引我,而是阿莫多瓦此时把很大的特写镜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正在看戏的那个叫做马克的男观众的面部表情上。只见在晃动的放映机光照的背景前,马克在幽暗中一边观看舞剧,一边泪如泉涌。泪水在他的眼眶里,在他的脸上闪着暗光。这个场景一下子把我的注意力,从背景舞剧里转移到这个男人的身上。我不能理解,甚至感到滑稽,感到不屑:一个大男人看舞剧居然可以看得泪流满面!我由此武断地认定这是一个多么矫情的男人,他从舞台上的几个动作,几段音乐开始起兴、发挥,跟着就在观众席上无限放大自己所谓的沧桑感,无限扩大自己的移情。

去年,因为多次看到四川诗人翟永明多次提到皮娜·鲍什,我才开始认真地注意到德国这个“现代舞之母”。那天晚上,我单独把她的舞剧《穆勒咖啡屋》调出来看。
在阴暗、空气混浊的一爿咖啡屋里,没有音乐,更无台词,一对恋人在拥抱,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舞台的右侧出来,把他们彼此拥抱的手掰开,然后把女人抱起,放到男人的怀里,走开。男人无力托住女人,女人滑落到地上。西装男人重新返回,再把女人从地上抱起放到男人的怀里,男人仍然无力,女人再次滑落地上……重复到第五次的时候,西装男人离去。女人这次自己主动从地上爬起,男人自己主动抱起女人,但男人再次无力托住女人,女人再次滑落地上……重复七次,最后两人站着抱在一起。一次次的托住,一次次的滑落,一阵阵的急促喘息,身体与木地板的摩擦声,让人感受到爱与被爱是如此的艰难,爱与被爱的相互呼应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爱与被爱之间充满着脆弱、孤独、渴望、挣扎和无奈,在爱与被爱中试图肯定自己却又丧失自信。
然后,皮娜·鲍什来了。六十岁的她穿着薄如羽翼的吊带裙,毫不避讳地暴露她凸起的锁骨粘连起的松弛皮肤,随着她随便绑着的已经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额头往上稍仰,表情阴郁,目光空洞,却又满怀期待。她向前下方伸出精瘦的双手,掌心侧上。她苍白的身躯像梦游的幽灵一般,近乎蹒跚地踽踽而出,既像是要抱住谁,又像是在期冀着被谁拥抱,无助如一个婴儿。快到舞台中央的时候,她站住。突然英国女中音歌唱家詹妮特?蓓克的咏叹调《当我被埋在地下》在静默中响起,那是巴洛克早期作曲家亨利?普赛尔,为古希腊爱情故事《黛朵与埃涅阿斯》而写的歌剧中的插曲。歌声哀婉、悠长,仿佛漫长等待之后最终的无望放弃,却又心存不舍、不甘。这时,皮娜?鲍什的动作没有从脚开始,她目光下沉,双臂后摆,身体后仰,向前弯腰,再双臂抬起向前慢慢放下,既如祭拜,又像谢幕,忽而又伸向空中……她的上半身和手臂总是能形成一种缓慢的、忧郁的圆圈舞蹈,在音乐和舞蹈动作的相互争执中,不断地诉说她深深的孤独、哀伤和对于被爱的渴望,诉说她的失去和别离,以及对失落的乐园的寻觅。她既活在回忆与遗忘中,又似乎活在漫长无望的希冀里,最终却总是敌不过坚硬的现实,不得不被挫败感和恐惧感所淹没。
皮娜?鲍什的身体的主题和意义,通过她自身各项的物质功能,与这个时代和这个社会的事物和议题产生共鸣、产生意义。舞台与观众之间,芭蕾舞往往产生高雅和难度的距离,民族舞产生感觉和亲近的距离,霹雳舞和街舞产生年龄和高强度的距离,交谊舞产生“与我无关”的距离,而皮娜·鲍什的舞蹈却堆积和变换着大量的、我们熟知却经常避开不谈的生活信息、解释身体以及对身体的关注,它们绵延、增值、可怕地递进,就像生活本身无可奈何的部分,由此彻底抹去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缘,舞台与现实的边缘,完全地再现当代人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这种改变带来的新意义。它们一出现在舞台上,就直接地、坚硬地、毫无遮拦地、防不胜防地击打人的内心,让观众与之产生共振,彼此灵魂深处共同散漶出孤独、无奈、无助、无望、虚无的气味,在暗淡的空间里蔓延、升腾。
所以,就像黑暗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皮娜·鲍什的舞蹈顷刻让人窒息、催人肝胆、使人呼吸暂停,手心冒汗。这时候,人的血液流速、肾上腺素的分泌度、心脏的起搏数、所有与身体有关的指数,都与看一部真正的恐怖片的生理反应无异。于是,我被她的闪电击中,所有的动作被迫停止,身体僵硬,只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淌下泪来,变成了《对她说》里的那个曾经被我视为滑稽和矫情的男人马克。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舞蹈!
我穿着大短裤大拖鞋从楼道里跑出来,眼泪汪汪,内心激动而慌乱。我不停地在紫檀树下兜转,很想找一个人谈谈,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我想告诉这个不存在的他,我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舞者,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我还想告诉他,我知道了什么是最好的舞蹈。最好的舞蹈不会只停留在技术上,不会只停留在让人感动激动、让人感到热血沸腾、让人惊叹的层面上,最好的舞蹈应该能够钻进人内心的最深处,然后如一朵花在黑暗的隧道里绽放,如一个号角在虚拟的平静下吹响,如一丛烟花在深夜里放出绚丽的光色。就像皮娜?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