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花开

那年我刚满二十四岁，才从学校毕业不久，被分配到一个偏僻小乡镇的司法所工作。
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小乡镇里，似乎只有我是一个外来人。因为，当地的村民讲的都是少数民族语言——侗话。如果不是正规的会议场合，工作人员之间的交流也是侗话。我一下子好像被孤立了起来。好在孤立也有孤立的好处，当人们都沉浸在夜来麻将声的时候，我却在法律的知识海洋里遨游——我准备参加律考，尽快离开这个穷乡僻壤。
虽然我刚参加工作，但凭着自己的法律功底，为当地办理了几起较为棘手的矛盾纠纷，很得领导的赏识。不久，我就被领导派往一个叫做晓岸的村寨搞社教工作。
我这一生见过很多的名山大川，也到过很多的村寨旮旯。但所有的地方尤其是地名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而这晓岸的地名我却记忆非常深刻。也许它有点意喻了柳永的那句著名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虽然我后来知道它原本只不过是从侗语的音译而来。
晓岸或许是我这一生当中到过的最为偏僻的一个地方了，它的海拔似乎比周围的村寨都要高出许多，几十户人家随便的散落在再也没有高山的界上。所谓“界”在当地的人眼中就是高原，只是这界上也现出了少有的平坦之地。
我去晓岸的时候，正是油桐开花时节，我当时是被界上那连绵不绝的白里透红的花朵所震撼了的。那洁白的花瓣，那红粉递增的花根和黄色的花蕊，是那样的娇艳，又是那样的纯正。在雨后的清晨里看起来更胜过了桃红李白若干倍，更不要说那些同时陪衬的闲花野卉了。那里的人家几乎家家房前屋后和田边地角都栽得有油桐，花事一到，这里便成了花的海洋。
带我前去的村民委主任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界上栽油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界上的粮产还抵不了川坝的一半，我们得用桐油来卖钱。你看这界上除了油桐还有什么最多，那就是竹子。我们用竹子编成了斗笠、箩筐、簸箕、筛子、鸟笼等拿出去出售换取粮食。这些竹制品都要上了桐油才经久耐用和好看。所以，家家户户都必须栽几十棵的油桐树。”哦！桐油还有那么多的作用啊！不过这的确是一道难得的风景。
到了晓岸以后，我还发现另外一道独特的风景，那就是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两个精致的鸟笼，早上起来，在一片油桐花的海洋里，那真是鸟啼声脆！
然而，我来到晓岸并不是来走马观花的，我是来搞社教。当时在农村“清原耕，继祖业”的现象很严重，我们来搞社教就是要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农村阵地。我晚上忙于开会做宣传，白天却忙于处理一些矛盾纠纷。
一天，我的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老人长得很矮小，也就一米五左右。身着当地的侗衣侗裤，一进门就跪在我面前，要我为他作主。我忙问是什么回事。老人说，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远嫁他乡。他想过继大哥二儿子的大儿子为孙，他大哥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不同意，说他死后他名下的财产要由大哥的三个儿子来继承，不能由过继的孙子单独享受。现在，他大哥的老大和老三已经私下拿他的财产一分为三，只等他死后就分配。他不想老来无人养老送终，更不想做死绝户，所以要求过继孙子。
我随老人到达他家的时候，他大哥的三兄弟正在他们的老屋地基上闹得不可开交。老二说，老屋地基以前分给了他二叔，他儿子过继之后，就可以在老地基地上建房子。老大和老三说，不允许过继，老屋地基要一分为三。说着，老大和老三还准备用斧子把老屋地基上的那几根油桐树砍倒。
那几棵油柚树实在是我在晓岸村见过的开花开得最好的油桐树，不仅繁花似锦，而且朵朵鲜艳欲滴。老人说那是当年老家遭受火灾以后他亲手栽的，年年都要打出几百斤的桐油籽。当年他大哥去世得早，几个侄儿的成家立业他都没少照顾，也全赖了这几根油桐树。唉！谁知现在……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连忙制止了老大和老三的行为，并与他们讲明了过继自由和继承的权利与义务。当他们听说远嫁他乡的老人的女儿也有继承权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最后，在我的主持下，老人顺利的过继上了孙子。
离开老人老屋地的时候，我看见瓣瓣油桐花随风而下，望着那白里透红的花朵纷纷落在污泥上，我不禁有些怆然。老人则欣喜：花落了才好呢，到秋天的时候又可以打下好多的桐油籽了。
我一共在晓岸做了三个月的社教，后来就返回单位上班了。暮秋时节的一天午后，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只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门口，我认出了那是晓岸村的那个老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一只画眉在笼子里跳上跳下，随着老人嘴里学母画眉的叫声，笼子里的那只画眉也欢快的叫了起来。老人说，鸟笼是他用秋后的竹子编的，秋后砍的竹子才不会起虫，上的桐油是桐油籽上一点一点刮出来的清油，这种清油最是清亮，画眉是自己在山上捕到的，还有点野性，养一段时间就熟了。
我很是感动，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讷讷的问，孙子对他好不好。老人说好！他又偷偷在我耳边告诉我说他孙媳妇已经有了，明年油桐开花的时候他就可以当太公了，老人掩饰不住一脸的幸福！
我仿佛看见老人的脸像一朵油柚花一样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