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在空绰的沈园里

想当年，唐琬的一滴清泪，缠绵悱恻了整个南宋文学史。
想当年，在如血的夕阳下，一条长长的背影，伴随着惆怅，一拖就是千年。
就让我在这里去追寻当年唐琬走过的小径，去倾听她从八百年前传递过来的那深埋心底的牵挂和那铭心刻骨的思念。看，一袭长衫的陆放翁，他单薄的身躯从远古走来，从发黄的线装书里走来。
沈园，依旧是他挥不去的情结。钗头凤，凤头钗，依旧是他纤弱的心承受不了之惋惜。
“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
一杯酒是尽兴饮了，天未惊，人却醉了。醉了的放翁，再也不能躺在唐琬的怀里，让泪水在她的胸脯上滑行。
那剪不断的情愫，在白天里怅惘，在深夜里幽怨着。低声问，问竹、问梅、问草、问这世界的一切，还能回头吗？
皆不语。只听得古琴悠悠，平平仄仄、抑抑扬扬自苍穹隐隐飘出，沁入灵魂深处。
终于，终于我在沈园看见我渴望已久的题诗壁了。
走近《钗头凤》的壁碑，默默凝望，指尖在风中颤动，几多情怀在心里流淌着。轻轻地，我用手，用心去触及那被无数双有情之手抚摸过的字迹，心便莫名地悸痛起来，万千种苦涩涌上心头。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一只凤头钗，早就成为放翁心中一处小小的伤口，“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一只凤头钗，不在手时，他的心一生也都回不了家。
两曲《钗头凤》，八百多年，倾倒多少才子佳人、文人墨客。一曲《钗头凤》，让沈园，成为江南园林中的千古名篇。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两首千古流韵的词呀，就在我心脏最柔软最温热的地方柔柔地吟唱着。犹如我眼里的热泪涌出，不可遏制，便在心间聚成一怀愁绪。
把手放在字迹模糊的墙上，一手牵着陆游，一手牵着唐琬，我试图拾掇起者八百年前的碎片，只希望能为他们拼凑成一场完美的爱恋。
慢慢地读。依稀可见陆游当年那消瘦的身影，依稀可见唐婉当年那远远相看泪眼。
慢慢地读。一行行，一阕阕，弄疼了沈园的亭、台、楼、阁，弄伤了沈园的柳、竹、桃、梅……
挥不去，是墙上斑驳的几重泪，叹不尽，是风中香消幽断的苦娇容。红酥手，撩起醉朦胧的泪眼，一盅酒，凭添了多少相思闲愁。
起风了，我不由地眯起了双眼，感觉自己正慢慢的下坠，而陆游和唐婉身影却越升越高，距离我越来越远。
燃起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用心地看着，看着谁读谁落泪的《钗头风》。白昼如此短暂，混沌的阳光还没洗净我染霜的眉角，我以一只精致的瓷碗包围着那清冽的酒，燃烧着自己柔弱的肠胃。
虚设的夜境里，飘满了我燃烧的纸钱，一些哀思随着阴冷的风在我脑海里起舞、眩晕，眼睛象春潮一样湿润，悲怜地站在冰冷的《钗头风》前。
斯人已杳，梧桐依旧。
一只家传的凤头钗，订下了青梅竹马的婚事；一份千年的寂寞，捉去了那双不敢与心爱人相执的手。望金风匆匆西逝，纵然沈园的残阳依旧，我又怎么能留在梦中呢？
一霎的轻别，只留下各自的寂寞，造就了半生凄凉的孤单。谁曾想一别，竟成永诀？
一霎的轻别，让陆放翁迁情于沈园，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其胜情。一霎的轻别，让当年那个双眉如远黛的女子，看不透的是一段前世来生的路。
凤头钗，钗头凤，在沈园梦魂消黯。莫非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难道这一切都是用隐喻与谶语预示着他们钗头凤般的命运？
那些煎熬，那些挣扎，那些深挚无告，令人窒息的爱情啊！只缘于一错手！
年年都绿的柳丝，系不住流年；一竿风月，又怎么敌的过烟雨？
独立沈园的陆放翁，任风霜侵透衣衫，侵透漫长而又短暂的岁月，侵透不堪回首的过去，侵透湖面拉下的长长倒影。
沈园的池台已旧，我记忆中唐琬却永远是青丝如云，永远是“泪痕红浥鲛绡透”，永远是“病魂常恨秋千索”，永远是欲笺心事，满怀愁绪，向谁说？
错、错、错，一错手，是春如旧，人空瘦；一错手，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错手，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一错手，是相逢不语，再聚无期。
你看春波桥下的水一年又一年绿了，可谁又曾见到惊鸿照影来呢？血泪在心底埋藏久了，也会像陈年的绍酒芳香四溢，只是我们到哪里才能寻得唐婉那一双红酥手呢？
我沿着沈园的小径，走过现在，走过明清，走近我心中的南宋。想象着八百年前，陆游和唐婉邂逅在映波桥畔的相对无言，想象着隔着梅花，陆游没能握住风中的那双红酥手；想象着面对一池绿水，唐婉又是一种怎样的幽怨和不甘。
灯残，梦灭，不觉已到黄昏。
夕阳下，在这空绰的沈园里，我还能凭借此曲怀念谁呢？

2007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