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逝

我不知道，那些每日飘逝的云朵，能否在天空留下痕迹。
往事如云，却有许多在心底投下巨大的影记。
1993年的元旦，在我刚到长春工作不到半年的时候，就把父母接到了长春。那时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太渴念家的感觉。而在我的心里，只有父母，才是真正的家。
父母多年积攒下的只有我们几个儿女，没有任何积蓄。租房子时就租了一处只有下水没有上水的房子，在六楼，三室一厅。弟弟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每天的用水都是他从楼下的水房拎到六楼。虽然嘴上总有怨言，但也能顺从拮据生活的无奈。
租三室的房子完全是为了我、父母和弟弟都有独立的空间。不过没有什么家具，父亲和弟弟用从农村带来的一些木板拼装了一张笨拙的大床，我托一个在大学工作的朋友帮忙，买了两张淘汰下来的学生用的单人床，三张床，再加上父母带过来的两个小小的旧式衣柜，便是全部家当。
但是新生活的开始还是令我们充满了快乐。父母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终于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城市，住进了楼房，虽然只不过是租的，但却清晰地意味着我们和农村生活的彻底断裂。
我也是喜悦的。从小就看着书向往那个小小村庄以外的世界。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一个省城里，而且，和亲爱的父母弟弟在一起。
只是那时，我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年少时一直想挣脱的乡野，竟成了无数次梦回的童话。广袤的田野，清新的草香，繁茂的野花，童真的伙伴……作为美好而纯净的象征，日日潜入高楼林立的城市，化成一个因为无法追回而令人莫名惆怅的梦。
那一年的春节，到北京工作了三年的二哥第一次回家探亲，大哥也从家乡赶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全家人三年里第一次团聚，每一天都在笑声里度过，因为贫穷而显得空荡的房间被欢乐的气氛填充得无比富足。
人在快乐的时候，往往会忘乎所以，会天真地以为这种快乐可以无限期地延续。那时我们一家就是这样，直到春节后，父亲疼痛难忍，我陪他去医院检查，一纸诊断清晰地写着：癌症晚期。
那一刻，我听到了清晰的破碎声。快乐嘎然而止。冰与火，原来只是一墙之隔。
在这时候才想起，原来在过去的20几年里，自己无知地挥霍了太多本应珍惜的东西。小的时候，父亲责骂时，少争执一次多好。读书时，能努力再取得更好的成绩让他开心多好。工作以后，多抽点时间回家看看他多好。平常日子，多陪他一起看看电视、侃侃大山多好。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甚至无法弥补。医生说，他只能再活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三个月，我无法回到童年重新坐到他的膝盖上给他唱儿歌。我无法回到少年拿一张更好的成绩单。我无法在第一次发工资时给他买一件他喜欢的礼物。我无法在更多的周末从工作的县城回到家里听他那声欣喜的：闺女回来啦！
春节时我们照的全家福还在，照片上，他那样幸福地坐在儿女中间。那一刻，凝固在照片上，再无法寻回。
原来，失去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在你不经意的转瞬间发生，永不可追寻。
只是，我，你，他，许多人，在失去之前都懵懂其中，浑浑噩噩，茫然不觉。却终无法幸免在失去之后捶胸顿足，无益的懊悔。
在人生这条路上走着，慢慢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注定有许多错失和伤痛，都不可避免地有痛悔和遗憾的感觉。任何人都无法幸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所应珍惜，尽量减少在可能瞬间就呼啸而来的失去后，那种痛彻心扉的悔恨。
可是谁又能预测，那许多的所应珍惜中，到底哪一个会带给我们铭心的伤痛。
每一天，都有烟飞云逝。我们总是能够看到新的云朵，却永远找不回，已逝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