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照片

爸爸去世后，他的一幅37英寸的彩色写实照片，被妈妈用颤巍巍的手，从客厅的墙壁上摘了下来，倒扣在了橱子顶端，渐渐地被尘土封存了。
好长时间，我和妈妈一样，不敢去翻开爸爸的照片，怕自己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思念之痛。
对我来说，还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原因：这张照片，是在爸爸被评为“山东省十佳师德标兵”的表彰会上，他的一个做了美术摄影的学生，特意给他拍摄的。照片上的爸爸，满脸的欢欣，满眼的慈爱，就像见到了久违的我。
可那时候站在他面前的，偏偏不是我。
我后悔那个时侯，没有陪伴在爸爸的身边，分享他的快乐。
好多时候，他的学生分享到的，远远超过了我。
爸爸的身体一直欠佳，做为一个美术老师，为了提高学生的绘画兴趣和绘画技能，常常要出去写生。暮春时节，他和学生去峨庄画盛开的桃花；酷暑降临，他领学生到马踏湖畔观察荷花映日之红；秋风婆娑，他和学生登临路山寻红叶；冬雪纷飞，他和学生户外踏雪观赏冬景。学生们兴高采烈地用笔吟诵着，可他们不知道这些欢乐背后，是爸爸艰辛的付出。
我家离学校有十里的路程。
那年冬天，为了赶时间出去写生，天还没亮，爸爸就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家。
走在公路上，一辆冬闲拉麦秸的拖拉机，把爸爸撞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爸爸当时就昏迷了，拖拉机也逃之夭夭。天亮后，路过的行人才在水沟中发现了爸爸……
这样的事情，爸爸从来没有发过牢骚，为了学生，他已经习惯了默默地承受。
这种承受，却让我好长时间不能释怀，特别是到了他临近退休的这几年。
做了一辈子教师的爸爸，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单纯的师生关系，更多的是一种父子之情，这种感情深深地融进了爸爸的生命里，成了他的一种依赖。以至于到了内退的年龄，他依然舍不得离开他的学生。
学校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对他开绿灯——上完课后的时间自由支配，可这个特权他从不利用，他说，已经习惯了和学生待在一起。后来，据他的学生们谈起，说“许老师往课堂上一坐，不用催促，我们就觉出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迫感。”也正因为如此，他教过的班级，在中考的时候，学生的专业课过关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爸爸在世的时候，每到节假日，我家的客人大多是他历届的学生，年龄大的，如我的叔叔一般大（爸爸17岁就做了老师），年龄小的，就是在读的初中生。这些学生都喜欢围拢在爸爸的身边和他有说有笑。
不得已，我和爸爸只有在晚上才能唠一唠我们的父女之情。
为此，我感到有些落寞：学生分走了我的一些父爱。
这一幅幅生活中的画面，在爸爸去世之后，在学生们的深深念怀中，变成了一幅幅清晰地照片，留存在了我的脑海中，使那好几本原本不喜欢的师生影集，也感到非常亲切。
这些师生影集里，都是爸爸和学生的合影。照片上的学生，好多是我不认识的，但每张照片上，学生都是挽着爸爸的手，或者搂着爸爸的肩膀，那种亲切，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感到嫉妒——我和爸爸这样亲昵的照片也没有几张。
爸爸去世已经五年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枕畔思念爸爸的泪水，渐渐变成了他照片中那慈祥的笑容。奇怪的是，照片上的尘土越厚，心中的笑容却越清晰。
春节回家的时候，我从橱子上拿下了爸爸的照片擦拭着，照片上，爸爸慈爱地冲着我笑，眼神里满是关爱，就像在询问：最近你生活得开心吗？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五年多了，除了在梦中被这温暖的目光注视过，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了享受这种爱抚了，泪水涔涔地肆意流着。我的心里，却被幸福满满地充溢着……
爸爸去世得很突然，我始料不及。
他得的是慢性肝炎，怎会在60岁的壮年离开我们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学生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至于爸爸的葬礼举行了很长时间之后，还陆续有学生来家里看望他。
爸爸去世后的第一个教师节，他的学生们到家里来取他的那张大照片。原来，学生们聚到坟前，要给他们睡去的老师庆祝老师节。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读懂了照片中爸爸的微笑，也为自己以前的不能释怀而感到羞愧。现在，爸爸的坟头已经是几度芳草绿，几番秋草衰。来来往往的身影，被这些无言的芳草，定格成了一幅幅难忘的照片。
逢年过节，我和弟弟会随着祭拜的人流到坟头看望爸爸；每逢教师节，其它坟头孤孤单单，但爸爸并不寂寞。陆陆续续的学生，总会默默地肃立在他的面前，感受着他曾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