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汝暮年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时光都快要忘记的那个时候，我在做些什么呢？偶然翻到三年前用过的本子，淡紫色的软皮封面上，白裙长发的纤细姑娘轻盈的旋转着，几株挺拔简单的小树，两行淡淡的心情小笺，嗬，恍然是我的少女时代。那时我这样写：
等你老了，我会……这是幼时惯常挂在嘴边的话，那时还小，脱口而出罢了，未曾想过有一天，它会真的被派上用场，谁料，这么快。
是那次回家，甲流肆掠学校停课，事出突然并未告诉家里要回去。快到家时，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出来迎我，心里隐隐有股怅然的失落，仿佛又看见你从前方迎面走过来，笑着拍掌道：“我女儿回来咯。”欢欣的样子好似幼时终于盼到你带回来的好吃糖果的我。你不是善于直接表达感情的人，只远远的便向我伸出手臂，接过我肩上沉重的书包和你认为最重的行李，许是为了在女儿面前展现出你最强硬的一面吧，事实上你一直这样做着。你抓小鸡般的两手拎着我的少说也有三五十斤让我头疼的行李飞快的超过我往前走，还不忘回过头得意的朝我挤弄眼睛：怎么样，你老爸厉害吧，这点东西还不是小菜。兴致好的时候你甚至要空手的我和你比赛谁走得快，我便假装气喘吁吁追不上你，因为你沾沾自喜的笑容是那么孩子气，让我忍不住一次次故意输掉。母亲见状总是嗔怪：一个老小孩一个大小孩还有一个不在家的小小孩，还嫌我养孩子不累啊。你眨眨眼睛，我们笑成一团，那是上次或者上上次回家时的场景了，隔了这许多光景，回忆起来还是好温暖。
你不在家，直到我推开门你也没出现，正沮丧呢，便看到一个着火红色衬衣的人微笑着急速向我走来，眼神不好使，待他亲切的唤我小名时才发觉竟是你。我尴尬的惊异着，什么时候你竟穿上这样鲜艳的衣服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颜色呢。你笑着解围：爸新买的衣服，好看不，认不出来了吧。哈哈连我自己也没发现你爸居然还是这么帅，年轻小伙子穿的鲜艳衣裳也被你爸穿的这么有型，是吧？顺势摆个pose,呵呵你又来了，没大没小没品的。可不得不承认，这件衣服确实挺得体，大概是你那一堆暗色衣服里穿上最好看的一件了，很有精神，人也显得年轻不少。
真没想到有一天印象里年轻潇洒的你，居然要靠一件亮色衣服掩饰岁月的痕迹。可毕竟是老了，眼窝凹陷眼袋深重，肤色褐黄饱经风霜的脸显出岁月刻过的印痕，依旧温暖的笑颜也掩盖不了满脸的沧桑，反而突出了眼角的鱼尾纹，连平日里引以为豪了十几年也不舍得剪的八字小胡子也失去了亮堂的色泽。那一刻我暗自发誓：等我以后挣钱了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红色衣服，我要让你每天看起来都那么年轻精神，一定一定！
你系上围裙给我做爱吃的瘦肉馅儿饺子，每回回家你都感叹我又瘦了，觉得我在学校一定没吃到好吃的，赶忙去冰箱里拿鱼拿肉说要给我补补。些许面粉不小心沾到发迹，你蹲下来要我帮你拂掉，我没有立即发现面粉，却看见你头上有好多银色发丝，一根根夹在黑发里似是在耀武扬威，宣告着岁月的不饶人。满目黑白交织，霎时惊住，触目惊心恐也不足以形容我那刻的震撼。你那么敏锐的捕捉到了，头一次没有安慰我，似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哎，真是老咯，女儿都和我一般高了。我不语，尔后共同陷入沉默，空气里有令人窒息的压抑，将无奈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发酵，升腾，远去。
再次意识到你的老去是在又一次回家，故意没有告诉家里想给你一个惊喜（惭愧的想到之所以说惊喜，是因为那时还小未曾意识到爸妈希望女儿能常回家看看，虽然学校离家不太远，但直到现在也还是至少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母亲打电话说有天晚上你做梦都在叫着我的乳名并不停踢床叫我快跑，害她一整夜没睡好觉,一定是又梦到我被坏人追击他去解围，母亲总结道。我轻轻叹气，确实始终如你所言呢，不论我长到多么大，永远都是你眼里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即使在梦里也要让你费心。
听说我回来了，你匆忙从对面商店赶回来，你在看别人打牌。夏日慵懒的午后，小镇上总有一群百无聊赖的人用麻将来消磨时间。你并不嗜好也不痴迷，只是太无聊。电视里都没完没了的播着冗长的广告，网上永远有一群比你还无聊的人整天挂着无所事事，你略带不屑的说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并以脑子不灵活学东西慢为由拒绝学上网。我知道你是怕被同化，害怕沉溺进去一家老小可怎么办。何况家里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让你忙时如陀螺焦头烂额不停奔走，虽然更多的时间里你的清闲让我都羡煞不已甚至看不下去了，但除了整天看电视，在这个小地方，连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让你消磨掉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日子。所以我并不怪你。
你见我额头有细汗，忙不迭打开冰箱去给我拿苹果解渴，转身的刹那，你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再一次让我心惊不已。更没有想到的是，十月末微暖的午后，在我穿一件长T恤仍冒汗的天气里，你竟罩上了秋衣裤和羊毛衫，鲜红的秋衣领子从毛衫开敞的脖颈处热烈的蹦出来，硌痛了我的眼，你真是老了呢。在我的小时候，四季不似现在这般不分明，每年冬天都会下厚厚的大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那么冷的冬天里，我和妹妹穿几件毛衣套上棉袄还缩着脖子抱怨天太冷，你竟只穿一件不厚的外套，还鼓励我们伸直身体多多运动就不那么冷了，甚至嫌现在的冬天越来越热的不像话，令我们咋舌。
可是那样的你居然在这个秋季这么快的就停止了与自然天气的抗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败下阵来，可我明明还清楚的记得你故意学我们紧缩脖子握紧拳头双臂呈45度角微上扬不停打哆嗦的滑稽样子，你告诉我们只有伸直身子昂头挺胸的迎接严寒，像对待生活中不期而遇的挫折和困难一样，勇敢向前才能战胜它们。你对命运一说深信不疑，却在我遭遇重大挫折连连被命运捉弄的时候告诉我人定胜天，鼓舞我继续勇敢向前。
我不信命，但却因你的缘故去相信，原来这叫做光阴的东西是那么强大不能抵御，每一个试图与他作战的人都会接连败下阵来，而它却依然年轻无敌，强大如你，也不例外，哪怕很久以前你曾经是我心中如山般稳重的存在。真正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三年前的记录在此戛然而止，止不住的是陆续串起来的将要忘却的记忆碎片。我几乎快要忘记，现在这个肚大腰圆满身风霜说话啰嗦的让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要数落的中年男人，他也曾有过那股子年轻，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