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的奶奶

奶奶活了九十二岁，经历了几个朝代，沧桑岁月，耳闻目睹之事可谓多多。
奶奶的小脚走路，不方便哪，急移三寸莲步，速度仍是不快，我总有一种不稳定的担心，如横来外力，奶奶会跌倒的，冬日洗脚，颇费时辰，缠脚布，中指宽，长七尺有余，解除慢，缠上亦慢，难为女性了，宫中怪术传出，小足走俏，却苦煞民间女子。奶奶深受其害，我见奶奶的小脚，脚趾扭曲尽伸向脚板心，我伸手去校正，疼坏了奶奶，多年形成，焉能校正？至于小脚为美，荒诞美吗？解不通！（小脚时代尽去，历史了）
村中寿者说陈年旧话，村上送亲，邀我奶奶做伴娘，奶奶的公公，立于人群，吸丝烟，捋八字须而叹：“佳丽几十，唯扶新娘胳膊者，最是清丽可人！”乡党大笑，笑奶奶的公公，昏花的老眼，老糊涂，不收心的好色眼！耐看的那人儿，正是那每天给你端茶倒尿的文女儿呢，文女儿是你的儿媳呢！奶奶姓文，生于贤淑之家，奶奶叫文化娴，寻根有根基，祖上叔爷，皆非等闲之辈，家有孙文颁发的四等凭照，相当于水浒书中柴大官人家存放的丹书铁券，孙文是谁，孙中山先生是也！家有一八音琴钟，报时就唱音阶3356，英人传教士引进的！今在何方？
奶奶五姐妹，高寿，尽九十余岁，家有薄田，年关对租户们说，交租多少，看年成说话，大家看着办就行！白毛女影片中的黄世仁则是独行一套！恶霸做派，不为好人！奶奶长寿秘诀乃是布衣疏食，与人为善，酒肉是好，奶奶吃素之人，笑而拒之。奶奶吃面条，以新开水盛碗里，点滴菜油，碎以泡姜海椒末儿，捞面条到碗中，几粒葱花，色鲜味远，数十年来，清香仍萦绕于我的呼吸感官！(清白古风存)
仰头于奶奶膝下，听陈年的事，忘却不得，比如万州的杨森，大官人呢！走一地娶一房，还修钟鼓楼呢！楼高呢！几十里远也看得见。钟声响，全城人都听得见！杨森到女子中学看打篮球，我村上的张玉兰会打球，身子骨儿又耐看，杨森请人作说客，以金银担聘礼，说好水灵嫩的女子，一棵鲜白嫩菜呢！往后一定能生出个好儿郎来……。村上女儿性刚烈，自不愿作妾，连夜往后山跑了，书也不读了……。我问奶，妾是啥呢？奶摁我的鼻子，妾就是妾嘛！现在我亲到钟鼓楼，读了关于杨森的钟鼓铭文，杨森抗日时，也曾率众赴国难，击杀鬼子，杨森功过，奶奶亦有评说，万市的万安大桥，奶说也是杨森为政时所建，随着三峡移民，水位上升数丈，惊天动地一响，桥颓然倒下，十万居民怀惜别之情，迁入新居！自是后话！(听久远故事，总觉新奇，始知口头民间文学之魅力)
奶奶是上个世纪初出生的人，缠小足盘发罩，自幼诵读启蒙课本女儿经、三字经，一心向善，特强调因果报应，比如恶必有报，只是时候未到，特别警醒我辈不可为恶。奶九十老人，阅世广矣，邻村张坑仁，平生以坑人为业，结果呢，烂死，医也不生效，化作绿水，粘糊糊的，触草木鱼虫，尽死！可怕不？奶不拜金，也不信马列，马列之说，是西洋人的事，奶看马列二洋人，认定不爱收拾，胡子拉碴的，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早年，奶看了林彪头像，也摇头，说这人眉粗黑如帚，尖脸猴腮，不为好人，象大奸秦桧！这话于七十年代初，大逆不道，家中人赶紧摆手嘘声，千万别乱说呀！……后来林秃子坠机，奶奶可扬眉展颜了！
奶奶其实也有信仰，那就是信佛，佛就是菩萨，心中的活佛，就是大天大地，心有所寄，心诚则灵，也确有化险为夷之事，一次，高压锅气压上涨，压气锤倏地升天十丈，天花板被洞穿，锤儿自空砸地几寸深，而奶奶在侧，安然无恙，以奶奶的话说，又岂只这，解放前，我从不剋穷欺弱，待佣人如姐妹，土改时惊天动地暴风骤雨，也平平安安过来了，人善人恶，大家心中有杆称！控诉与批斗，面对奶而言，人们不忍，因为人心是肉长的！
有次奶奶生病，一月之内，粒米不进，眼看不行，奶大声说：大天大地，我佛慈悲，我文化娴一生没为过恶事，大天大地大佛爷，你要我去就干脆一点吧！结果第二天，奶神智清醒，亦能进食，几天后，竟神奇地好了，邻人黄老太闻说此事，屁颠步而来，讨了真经，兴致而去，后遭病魔，也鹦鹉学舌念我奶说过的话，然收效不大，异日，竟忿忿然质问我奶，我奶微笑而不言，谁不知呢？邻家老婆子待在闺中之时，就不守妇道，塌下今日是男皮鞋，咋日是男胶鞋，前日是男拖鞋，私自生了几溜串娃子儿，尽塞入尿桶，冒泡后复归平静，象这样活人，大天大地是晓得的，佛爷神仙是能看清人间世的一切，谁不晓得黄老太的行为呢？奶以此事例警醒我们！
当黄老太自我家灶屋路过，墙上悬有香肠，用长硬指甲掐断几根，怀之而去，我欲张扬叫唤，奶却一把抓捏我，叫我别做声，这是咋啦？我望奶奶，弄不懂了！奶说，她也活得不容易呢！后人也沒有－个！(让孙儿怀悯人之心，育人有方)
奶奶就这么活人，九十二岁那年，计约不行，唤我跟前，微笑如残阳，血色黄昏之下，两滴昏浊老泪挂于眼角，我让奶奶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奶奶似乎很满意，奶的手尚温，神态安然，到了天国，也不会寂寞，这人世间，这天上，善良的人总是多数，天上有颗星星闪烁，那是奶奶慈祥的目光呵！
旧时女子，无才是德，奶奶没念书，却绣得好荷花，剪得好鞋样，凝神新生事物电视，常自语，恁多人，吃睡喝都能看到，这电视了不起，比皮灯影还好！奶奶耳朵听不见，夏日摁电扇钮，风呼呼直吼，床帐鼓动，奶一退，扶着墙根，扭头满是惊疑，之后，再不动这些铁家伙洋玩意儿了。
人到暮年，怀旧之心日甚，常唠叨，小时娘家的五陵萝卜真嫩，又大又香，四世同堂，奶为老祖宗，奶说的那五陵萝卜，于我辈这晚生代，恐怕是一个遥远的而不可知的梦了，到生奶养奶的故土，那儿人氏全是几代之后，相见又不相识，笑问客人从何来，这当然是意料之事了，什么时候，到奶的娘家看看，谁能说出我奶的名儿呢？
奶奶五姊妹，到现在，尽入天国了，善良的人在那儿，佛光祥云，平和宁静，是没有愁苦悲哀的。往后，当孙儿的我辞别尘世，我会欢欣地奔向我的奶奶的身边的！一如生前，想着祖母正倚门，回家莫迟，散学童儿伏在奶奶的膝上，仰头听我奶奶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夜风轻轻吹！奶抚着我黑黑的头！
心中有奶奶的人，心中常漫出幸福的感觉。
(自评，奶三十丧夫，自立门户，几个儿子学有所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