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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在那可怕的三年大饥荒期间,有人竟会面对着丰盛的猪肉宴席而不动筷子。这件事是绝对真实的。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1961年冬天,县川剧团到浦里河一带巡回演出。那年月演员们也在挨饿,剧团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在那可怕的三年大饥荒期间,有人竟会面对着丰盛的猪肉宴席而不动筷子。这件事是绝对真实的。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1961年冬天,县川剧团到浦里河一带巡回演出。那年月演员们也在挨饿,剧团里除了武行的演员粮食定量稍高一点以外,其他演员定量都很低。记得剧团在南门场演出时,那个演丑角的老演员,虚弱得连走路都很困难了。我在关庙剧场后台看见,他将卧具铺在天幕后面的地板上,化好妆后就躺在那儿,该上场时爬起来演戏,下场后就又躺回那儿去。别看他又矮又瘦,单薄得风一吹就要倒,可他一上台立马精气神十足。鼻梁间涂着白油彩,诙谐风趣的话语冷不丁从他干瘪的嘴里冒出来,总能引来一些笑声。饿着肚子的他,正变着法子逗引台下同样饿着肚子的观众发笑,大家都是在“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啊!
随后,剧团又到东阳山煤厂去演出。他们在那儿可受到了热情的接待。煤厂条件毕竟比一般农村好,伙食团为演员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吃午饭时,演员们还没走进食堂,诱人的肉香就已扑面而来。大家围坐在餐桌边,只见酥肉头碗、红烧排骨、盐菜烧白、白菜肉丸汤等等竟摆了满满一桌。在那饥饿年代,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丰盛宴席啊!有人甚至怀疑是在梦中。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早已撩起了大家的食欲,众人的喉结都在不停地滚动,以咽下那早已渗出的唾液。
矿上管后勤的领导满面笑容地致词说:“演员同志们辛苦了!这次听说你们要来,我们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经厂党委批准,专门为你们杀了一头猪……”
什么?这是你们自己杀的猪!原来桌上摆的这些就是你们喂在吊脚楼下的那些猪的肉?演员们在问清了这些情况后,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大家都呆坐在那儿,谁都不愿拿起筷子去夹桌上的肉了。
灾荒年间饥肠辘辘,怎么一下子就“食欲全无”了呢?原来,可怕的饥饿碰上了可怕的恶心,艺术家们的脸面遇上严峻的考验了。
而要说起这令人恶心的事,我最有体会。
我表哥在东阳山煤厂工作。由于煤厂工人的粮食定量比教师高,煤厂总的情况当然要比我们学校好一些。那次我就曾到煤厂去想找表哥弄点吃的。表哥给我吃了一罐饭,也算是缓解了一下饥饿。后来我走进那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厕所去拉屎,刚在一个蹲口上解开裤子,就突然发现了异常情况。蹲口下的粪坑里,几个长着黑毛的东西在蠕动,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叫人一阵恐怖。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头大黑猪,正张着大口向上望着。虽然是畜牲,但它们那鼓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我的私处,还是让人有些难堪。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我拉出的粪便顺着光滑的梭槽滑下去后,那几个家伙竟然就争抢着“啪哒啪哒”地大吃起来。啊?它们在吃我拉的屎!我惊讶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我问表哥:“猪不是吃猪草、喝泔水吗?干嘛让它吃我们屙的屎呢?”
“这年头粮食紧张,是领导想的好办法嘛!”
“好办法?”我瞪大了眼睛。
表哥说,矿工的粮食定量虽比一般职工高,但副食供应少,饭菜少油没味,矿工们还是怨声载道。厂领导也曾考虑让伙食团喂点猪给大家改善生活,但谁都知道,猪不吃粮食是喂不肥的。这年头没人倒剩饭,泔水没啥油水,而国家粮食又紧张,连米糠也买不到。这时候,就有人出了个“用人屎喂猪”的主意,说是人的粪便中还有一些未被吸收的营养,可以让猪的肠胃再吸收一遍,以做到“屎尽其用”。还说刚拉出来的粪便还未被污染,猪吃了也不会传染疾病。矿山人多,每天产生的粪便就足够几头猪吃的,完全用不着再另备猪食了。领导听了觉得此法甚妙,便对矿上的厕所进行了改造,搞成现在这样“上面人拉屎,下面猪吃屎”的格局了。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猪是可以吃人屎的。而且我也知道了,东阳山煤厂的猪全是吃人屎长大的。但有时我一想起那些猪大口吞食人粪便的情景,一想到那些猪的嘴巴、牙齿、喉咙、食道、胃肠里全是臭不可闻的人的粪便,我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阵恶心和恐怖。
而眼下,这些川剧团的艺术家们,难道不比我一个小学生更敏感?更挑剔?餐桌上的美食确实难得一遇,但这些肉就是粪坑里那些吃屎的猪的肉呀!这样的肉能吃吗?你吃了,别人会怎么看待你?美食的诱惑,粪坑的恶心,复杂的情绪,矛盾的心理,真让他们一时不知所措。在他们当中,肯定有人非常想吃,而且也认定这肉是完全可以吃的,但是,谁也不敢打破僵局去首先夹肉。文艺工作者一般都自视清高,生怕被人瞧不起,他们必须做出矜持样子,尽力克制着想吃肉的欲望,很多人甚至避免去盯桌上的荤菜,硬是撑着只夹了一点点素菜刨下几口饭去。在这场肉体与灵魂、欲望与自尊的挣扎搏斗中,后者终于占了上风。在煤厂伙食团那天办的四桌宴席中,有三桌的荤菜竟然就硬是无人动筷。只有唱花脸的演员小赵,那个被人称作“赵莽汉”的小伙子,因身体实在需要,他也不顾上别人怎么看,独自一人狼吞虎咽,痛快淋漓地饱餐了一顿。
因为要演出化妆,演员们的晚饭开得较早,给他们准备的自然就全是素菜了。中午那些没吃的肉,全都切碎了和在了矿工们晚上的菜中。因增加了油荤,那菜自然好吃多了。矿工们都高兴地说:“这又吃肉又看戏,什么时候才能天天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
这件发生在三年大饥荒期间的稀奇事,当时东阳山煤厂的工人、南门场的农民个个都知道。因剧团演员们内心的矛盾煎熬大家可想而知,所以人们都把这事当作笑话来讲。可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拿起笔记下这件事情的时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大家说说,该用个什么词儿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更为准确恰当呢?——“沉重”?“难过”?“辛酸”?还是“哭笑不得”?

写于201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