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梦”话

夜是一块肥沃的黑土，梦的花朵盛开，恣意汪洋。或午夜梦回泪湿枕巾；或梦醒而心狂跳，抚胸庆幸梦而已；或惊觉而懊丧无比，恨美梦难续。形形色色的梦，似一场场诡秘华丽的电影，随梦醒剧情戛然而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也不尽然。钱钟书在《列子张湛注周穆王》中，对我国古代释梦之说讨论甚详，并提出了梦成于“因”，或成于“想”（即外界触发端和内心触发端）。所谓“日思夜梦”者，当属“想”的范畴。
张耒《右史文集》卷五一《杨克一图书序》：“……夫使如至人之无想欤？则无梦矣！……”至人无梦，因其物我两忘。达摩祖师北上少林寺，面壁九年，心如古井之水，或能无梦？这种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的境界，即使圣哲也难达到，何况我等芸芸众生。
被称为“圣人”的孔子会做梦，他崇拜周公，每于梦中与之促膝畅谈。参破生死，看破红尘，提倡“无为而无不为”的庄子也做梦。《庄子齐物论》有文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梦”。庄子“蝴蝶梦”所喻的人生境界对后世影响很大。诗仙李白就曾以此为题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
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
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
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
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
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同样著名的还有“邯郸梦”、“南柯梦”。皆具教化性，富宗教哲学色彩，劝人看破人生。然也有持相反意见者，传说有个读书人，也落魄到邯郸，想起了“邯郸梦”的典故，作了一首诗：
四十年来公与侯，
纵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
要向先生借枕头。
聊供一笑而。
感人至深者当属苏东坡悼亡妻之《江城子》。其词有小序：“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作于密州太守位上，记亡妻王弗十年祭时。坡公政治失意，心境凄凉，追念亡妻，亦自诉苦衷，回首往事，死生两伤。生者，“尘满面，鬓如霜”，“无处话凄凉”；死者，“小轩窗，正梳妆”，俨然旧时模样，十年生死之隔，“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梦醒之时，独对万顷松涛，一座孤坟，其情凄惶，读之泪垂！
李后主的《浪淘沙》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句。只有迷梦中忘掉自身是羁旅之客，方能享受片刻的欢愉，今昔相比，天上人间。词韵低沉悲怆，透露出这个亡国之君绵绵不尽的故土之思，可以说是一支婉转凄苦的哀歌。
最近也常做梦，每梦已故亲人，其音容笑貌宛如生前。失明的外婆依然摸索着前进；爱茶的爷爷守着功夫茶具，红炉煎淡月，青水煮文章；妈妈深情地望着我，说：你们都长大了，我放心了！然后转身离去，任我再努力也抓不住她的衣襟，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剧烈地疼了，而后醒来，泪湿枕巾透。
直到读了乔叶的《另一个世界的话语》，方才释然：既然天人永隔，能于梦中相聚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窗外更深露重，黑暗里，无数梦的翅膀在飞翔，我且眠去，愿得一帘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