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的永远不是技术

每天走进血透室，除了那些因为极端不舒服的病人之外，其实，大部分病人都是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的，那样的笑容也在告诉我们“我还好，你别担心”，胡志鹏尤其是笑得，该怎么说那样的笑容呢，羞涩，真诚，发自肺腑的开心，就好像压根他不是病人。
2011年，湘潭大学，大二在读，尿毒症，这几个毫无关联的词汇同时和他发生了关系，此后，生活便不复正常，休学，走上了求医的路。如果人生真是一部电影的话，背后的背景是父亲在此期间得肺癌去世，母亲也是疾病缠身，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大概唯一的固定资产是几间土砖房。
我是转到血透室上班才关注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命运更值得同情，所有身患这种慢性疾病的的人都不是命运之神的宠儿，甚至，人生说到底，什么是幸运？原谅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悲观并不意味着颓丧，不意味着可以凭借痛苦对生活胡作非为，对自己的人生毫不负责。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所以，贝多芬在耳聋之后仍然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要在石头缝里开出花。这是他的QQ空间里某篇日志里所说的一句话。虽然我们是医患关系，但是，我们和很多病人都互相加了QQ好友，微信好友，有时候他们会发一个笑脸，有时候不舒服咨询一下，或者，不记得自己哪天做透析了，也会问一下。感谢这个高科技时代，让遥远的距离变得亲近。和胡志鹏在QQ上聊得比较多，因为，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他都写在了空间里，每次看完之后，都会写几句鼓励的话放在后面，或者，也是鼓励自己，坚持码字其实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他身受疾病的折磨尚且能坚持，我哪里有资格找借口去放弃呢。三人行，必有我师。
写着写着，慢慢积累，前段时间，湘潭大学把他的文字汇总成一本书《阅读坚强》。我是在QQ上发现他在自己卖书的，告诉了我们科主任，她又向医院领导汇报了一下，然后由院办在医院的微信群里发出了倡议，反响的热烈让我一个人捧着手机笑着都哭了，一个晚上就卖出了几百本，单是一个同事的同学就帮他义卖了两百本，然后微信群里热闹异常，同时，几乎所有同事的朋友圈都转发了倡议书。此刻打下这些文字仍然有些小小的激动，感谢这一群善良可爱的人，感谢在这个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年代，我们心里仍然保持着我们的干净和柔软，感谢在这个薄情的世界深情的活着的所有人。
前几天和几个以前的同事吃饭，她们仍在嘲笑我，笑里带着善意。
那还是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口服有机磷农药中毒的患者。那个晚上，下着滂沱的大雨，一晚上都很安宁。已经十一点了，很快我便可以交班了，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这样的天气，来的非重即危。果然，刚一接近病人，便闻到浓烈的农药味。这是一个壮年的男人，应该是才服下农药，神志清醒，思维清晰，求死的决心很大，当年的小镇医院，一台洗胃机都没有，我们一直都是用漏斗洗胃，但是，抢球及时几乎每个病人都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个病人却据不配合，三四个人按着都按不住，咬紧牙关，我都不能近身，谈何插胃管。医院条件的简陋是今天的我们没法想象的，每次有农药中毒的病人洗胃都设在连接前后两栋房子的走廊中间，便于提水和搞卫生。时值冬天的深夜，又缝凄风苦雨，我和值班医生工作服都被雨打湿了，瑟瑟发抖，可是，病人还是坚持求死，来的家属喊的喊，骂的骂，却毫无作用，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失，我知道，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失。几个人骂累了，几乎都要放弃了，我们也毫无办法。同来的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应该是他的孩子，闭着眼睛靠在房柱子上，脸上爬满了不知雨水还是泪水，身子不住的抖动，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无助的树叶，透过她，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无助的哭晕在父亲的坟前，一遍一遍尝试着去另一个世界陪伴他，午夜梦回，哭湿的枕头，压抑的哭泣，割心的疼痛。我拉过她，扑通一声，我和她跪在了男人的面前，和着泪水，我说她的年幼，说我年幼丧父的悲痛。他终于放弃了挣扎，而我因为过于激动根本没办法操作，幸好，接班的同事来了。今天写来，仍然激动，如果跪的动作真是代表了尊严的落地，可相对于一个生命的重拾，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怎么选择，幸好，生活没有那么多的难题，而我觉得，如果人生这张试卷由我自己来评判分数，当年那道题，我给自己一百分。
写这些，不是为了突显自己内心的善良，人格的伟大。张爱玲说，作家都在忙着背叛，不是背叛别人就是背叛自己。其实这背叛的过程类似于脱光了衣服把自己裸露于大众面前，我们不是玛丽莲梦露那样的艳星，做不到坦荡荡，真的袒露自己，本身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古代士大夫做人的准则是“达则兼济天下，不达则独善其身”，我大概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敲下这些文字，坦诚自己的痛苦，如果被无数个大众看到，或者能有一丝感动，或者某天碰到一样的情况能突然想起这份感动，以便做出自己将来想起不会后悔的选择。如果最终只能躺在我的电脑里，也没有关系，偶尔温习，算作对自己的提醒。
是的，在当下这个可以用乱糟糟来形容的医疗环境中，我们从事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可能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万一遇到病人或家属找茬该怎么应对。这些都是必须的，毕竟，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善良的人，有太多自私得只会每天关注自己的肚脐眼多长了几道污垢的人，这些字典里定义为“坏人”的人可能就在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之中，可是，世界多元化才有精彩之说不是么，如果都是一样的人该有多么的乏味。
我们站在保护自己的角度上提高警惕，小心从事都是正确的，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生命，和时间一样逝去了便永远追不回来的生命，假如因为自己的疏忽酿成大错，余生怕是也不得安宁。曾经有一度，看到太多同行被侮辱被伤害甚至被谋杀的新闻，我也是如临大敌，胆战心惊，一度觉得这个拯救生命的事业沦落为谋生的工具，而且，还挟带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整天只想着怎么才能脱离这个环境，最起码保住自己的小命。
不久，我调到了血透室，一个从没接触完全陌生的领域，去之前百度，说血透室的病人一般都很欺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