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水
作者:守职时间:2024-11-08 14:49:00热度:0
导读:小时候,我喜欢和水亲近。每当夏日溽热来临,我的一切行踪,特别是中午时分一举一动都在父母亲严密监视之下。有时候他们会偷偷地尾随于后,确信我走进了学校门口,他们才折返回家。他们这样小心和谨慎,是很有道理的
小时候,我喜欢和水亲近。每当夏日溽热来临,我的一切行踪,特别是中午时分一举一动都在父母亲严密监视之下。有时候他们会偷偷地尾随于后,确信我走进了学校门口,他们才折返回家。他们这样小心和谨慎,是很有道理的。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有我一个堂哥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淹死在了人造湖里。说是堂哥,其实是我大婶结婚后带过来的“拖油瓶”,和我并没有什么天然的血缘关系。
死一般是不会紧紧地盯住一个人不放的,一旦它瞭瞧上你了,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自己主动翻身去拥抱死亡。我这个从来不曾谋面的堂哥可能初识水性,从典型的“狗刨”游泳姿势上能够看出这一点(我的乡人们在水中都是这种姿势)。再说了,淹死的人中间,这种“半把刀”技艺不精的把式居多。夏季凫水的地方,一泓清凉不知能够吸引多少人啊!在人多的地方,头脑稍微一发热,自尊心蹿上来没有按捺下去,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了。现在说起我这位堂哥来,不拿出一点考证和想象的天分,还真无法自圆其说。据后来目击者说,我的堂哥已经在人造湖中游完了全程的三分之二,如果继续往前奋力“刨”过去,就能扒住花墙的砖头。可是他懵了,他强烈地感觉到了只有游回去才能安全,不知道这是谁给了他这种最无理的暗示,于是他转动了方向。人都是这样,危急时刻潜意识中总想回到原初的起点去,那里是最温暖,最惬意的。然而事情就坏在这上面,我的这位堂哥在回程中挣扎着又游了个三分之二,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望望人造湖花墙上站立着很多围观的人,而这些人高高的身影在碧波荡漾的人造湖里都可怕地变形了,扭曲成断裂的线段和灰暗的色块在飘忽。我堂哥心里猛地冒出一句话,我不活了,活不成了,就这样死了吧。于是他一闭眼睛,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我堂哥临死之前眼睛看到了什么,心里嘀咕些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类似的经历也同样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想天底下所有喜欢凫水的人都有相类似的经历吧?不同的是我堂哥永远地留在了水里,而我们却心有余悸地从水中挣扎出来了。八谏河老桥冲垮以后,修桥时为了垫土方,愣是在河道中挖了个大深坑。雨季以来,深坑就成了我们理想的游泳池。当时我鬼使神差地非要横渡这个不规则水洼的直径,实际上我要是围着它的边缘游,游一个周长,不是更能体现我的耐力吗?这样一旦体力不支,我就可以轻松地就近上岸。问题是这样的游法,和我的自尊,和我的炫耀,没有一点关系了。只记得,我已经十分疲惫了,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紧紧地裹挟住了你,往水底拉你,拖你。是河底一棵水草救了我。我至今还能感觉到我的脚趾头触及到了水中摇曳的水草纤细的茎叶上的承托力。我唯一没有遗憾的是没有往回游。那样的话,我就会找我的堂哥会面了。他可能会说,我的经验教训为什么不能在你的身上避免?你可说吧。
幸好这样的事情得以有效地制止。如果那样的话,我觉得我堂哥说的话已经是一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了。人总是要死的,所有临终的人都不可能言谈身教地将自己的人生得失传递下去。如果人人都不犯错误了,这个世界太可怕,太没有意思了。它的活色天香就被每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冲刷得一点也不剩了。一个只有条理的世界还能有什么情趣?果真如此,可能会有很多的人都故意犯些错误,以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卓尔不群的品格和一意摆脱僵化的时尚风貌。
人人都知道水能淹死人,可是游泳的人乐此不疲。人是从水中走出来的,人的天性中都有水的天然、水的妩媚、水的曼妙、水的流动的节律和水的亲和力。人和水是亲密无间的,水的势力似乎更强更大,它能够把人包容起来,融合起来。这样一想,我这位堂哥也算是有福之人了。人最后总要走回去的,骨骼留给尘埃,血液还回水源。水的最本质的终极意义一下子显示出来了。
我是在凫水中感受这种人与水合二为一的妙趣的。
荫城的乡村不会有像样的游泳池,但每一个砖窑都有洇砖的水池。池中的水可以淹到人的脖颈。我在这样的水池中瞎扑腾的时候,真的非常羡慕那些浮在水上可以自由来去的同伴。他们是如何被水接受的?那些水心甘情愿地驮负着他,水池里到处都是快乐。我很沮丧。我只能躲开,站在远处欣赏他们和水的交欢。
我和水建立关系源于一次恶作剧。四个高年级的学生抓住我的四肢,要把我扔进水池中去。我已经哀求过他们了,但他们根本没有顾及我的惊吓和恐惧。他们的快乐将要通过我的难堪体现出来。我愈难堪,他们的快乐愈高涨。
他们试着来回推送了几次,最后把我像扔出一颗炮弹似的丢进了水池。我看到了水池的平面就像玻璃一样透明而坚硬,平展展地迎面劈在我的扭曲变形的脸上。水皮子狠狠地拍击了我的小肚皮。水花四溅,我的身子迅速地沉入水底。那是我已经没有意识了。我惧怕呛水,我憋着一口气,不敢冒出来。很多的淹死的人打捞上来,肚子里并没有水,但他的肺却憋炸了。这样的危险在我身上可能同样发生,却没有发生,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砖窑水池底部浑浊的泥水翻腾起来,像伸出了无数条手臂把我托顶起来。我左右摇晃,无法平衡。我的脚已经高高地翘了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认识到了水的习性和浮力的道理。水在和你亲近之前,总是闭锁着,幽禁着,从不会轻易地显露什么秘密。而当你撞破了这扇门,它会主动地接纳你,扶持你,帮助你,亲近你,爱抚你。
我后来的水性越来越好。三天后,我就敢进村西口的麻池了。麻池是全村的麻杆集中沤泡的一块水面,从麻池捞上来的麻杆才能顺溜地和皮质纤维分离。水很深,尤其是刚下过雨之后更深。麻池里有一股腐败变馊的让你的口腔中淡出鸟来的味道。你想吐,想哕,拼命地唾唾沫。后来索性到水库游泳,那时家里已经不管了。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了。再后来,越发不可收拾,大江大海都不在话下。有一次,在青岛海水浴场游泳,我一口气游到了拦鲨网下。回头看,浴场上众多的散漫的人群,都被深绿的海水遮住了,看不见了。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孤单的我,只有海水,涌动跳跃的海水。等我回来,一直心急火燎的几个海军战士说,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找又没法找,吓坏我们了。
但真正让我心灵震颤的一次,是月夜畅游漳泽水库。事后,我觉得这真是一次莽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