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

多年后，他偶然读到那本《小王子》时，才蓦然惊觉：当年年少的自己，就是那只希望被小王子驯养的狐狸啊。

……“驯养就是建立联系的意思，”狐狸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这个了。”
“建立联系？”小王子问。
“是啊，建立联系，”狐狸说，“如果没有建立联系的话，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和世界上千千万万普通的小男孩一样，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对于你来说，我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和其他千千万万只狐狸没有任何区别。但如果你驯养了我，从此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将会是我的惟一，咱们谁也离不开对方，谁也不能没有对方。”……

刚上初中那年，他就在那个小镇上很出名了。所有人，是的，自己的父母也在这所有人里了。他在所有人眼里，只有一个词：小混混。
他很“享受”老师瞪视过来的无奈、父母背影里压抑的厌弃、同学们于默然中弥漫开来的害怕，更享受校内校外“哥们”眼中的崇敬。
他尽情挥洒着年少的轻狂。
他带着一种偷来一段时光的心情逃课去和“哥们”在校外闲逛；他吊儿郎当地倚在校长办公室的门框上，斜眼，漠然地瞧着父亲苦苦哀求校长而佝偻的背；他在同学们的尖叫声中踢翻课桌，直到对方的血溅到自己的白衬衣上；他欺负那些乖孩子，将他们的书包扔到教室外，接下来，满不在乎的接受老师的惩罚：一个人默默的站在教室的最后面，凝视窗外电线上叽叽喳喳蹦来蹦去的麻雀。罚站，也要保持一种很酷的姿势。
哥们们都说他很帅，很像小虎队里的霹雳虎。他也总是很认真的将自己收拾得很潮，很干净帅气的样子。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巨人。茫茫然的巨人。空落落的巨人。
直到有一天……

……然后狐狸继续说道：“其实我的生活也很单调。我要去抓鸡，然后人们又要来抓我。老是过这种日子，我早就厌倦了。但如果你驯养了我，那么我的生活从此就会变得快乐起来。每当你独特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就能认出你来。别人的脚步声会让我一溜烟地躲到地洞里去，而你的脚步声却拥有音乐一样的魔力，能让我从洞里冲出来。还有，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所以那些麦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我对它们也不感兴趣。但如果你驯养了我，当我再看到它们时，就会想起你金黄色的头发，正像这麦浪一样迷人。从此之后，我甚至会喜欢上风吹麦田的声音，它是那样美妙，让我想起你……”

有一天，她成为了他的同桌。
班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想。
他不愿多想这个新同桌。他很忙。
然而，他的世界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变化。
他开始注意她。因为她离他太近了，多年后，他这样想。
她长得很丑。相对于他的帅，她真的很普通，真的很不漂亮。很多人谈起自己第一次上心的女孩，都是很美，很漂亮那种，而自己怎么会对一个长相那么不起眼的女孩萦萦于怀？在当年，这很掉价，很蠢。
她皮肤很白。白皮肤加上她的安静，显得她是那么干净、平和。一次，一个男同学在她背后议论她长得好丑，就只长得白而已。他愤怒了，狠狠揍了那个男同学一拳。那个男同学大喊：“为什么打我？为什么？！”为了什么？他无法给出理由。
她很害羞。她的座位在里侧。他经常提前赶回座位，然后故意将凳子往后一蹭，堵住那一点点通道。他很开心地、坏坏地斜着目光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满脸通红、双手绞个不停的窘迫模样。直到上课铃声结束，老师跨进教室的那一刻，他才给她放行。为了什么这样干，他没有仔细去想。如果当年她质问于他，他也许会脱口而出：好玩呗。可惜她从没质问过他。
她成绩很好。他不懂，她看起来那么普通的脑袋竟有那么大的能量。她是数学和英语课代表，但其他课的成绩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他因此厌恶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于是，他在他们的课桌间狠狠的用小刀划了一条三八线。如果她超过了这条线，就狠狠的撞她的胳膊！但她始终小心翼翼，不越雷池。在漫长而无聊的课堂上，他竟然盼望她的胳膊能越过那条刻痕，一下。一下下就好。

……狐狸不再说话了。它默默地望着小王子。
“请你驯养我吧！”
“只有在你驯养了一件事物以后，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小王子问：“我该怎样做才能驯养你呢？”
“你一定要耐心，”狐狸说，“你就坐在草丛里，什么话也不要说，语言太容易引起误会了。我用眼睛看着你，我们用眼神来交流。刚开始的时候你要坐得离我远一些，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你每天都可以坐得更近一些……”

她对他是不关己的态度吧，他偶尔淡淡的、无所谓的想。
她很少主动和他说些什么，几乎没有认真直视过他。她的目光永远在黑板上或者课本上。
真没劲！呆木头！丑八怪！他感觉受到了冷落！他有些莫名的生气。
他不叫她名字，经常恶狠狠的摇晃几下课桌：“把你的作业拿过来抄抄！快点！”
她竟然毫不抗拒！甚至没有犹豫！立刻老老实实的将作业本交给他。她很怕他，他得意地想。要知道，班上所谓的优秀学生和他这样的差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他最讨厌那些优秀学生一副敬而远之的臭模样。她的作业本永远是那么干净平整，她的字小小的，笔划很老实，远远比不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字。好歹他利用课堂时间练了一手很帅的字呢。更让人意外的是：当他连作业也懒得抄时，她竟然红着脸，主动将自己完成了的作业本推过来给自己抄。并且，很小心翼翼的细心的翻到起始的那一页。每当这时候，他总是瞪视她好一会，而她决不会侧头看他一眼，更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为奇特的是他竟然会鬼使神差的不能拒绝。他觉得自己有病，肯定有病。
他竟然慢慢喜欢上这种坐在她身边，抄她作业的感觉：仿佛暮春时节，闭着眼躺在软软的草地上，柔和的阳光，微微的风，细细的花草香充实了他的世界。似乎妈妈曾经期待、接纳的目光亦一闪而过……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不那么空了。
她利用科代表职务之便，经常执着的等他全班最后一个抄完作业后，才去交作业。一次，因作业交晚了，被严厉的英语老师罚站了整整一节课！他幸灾乐祸的微笑着，心里却不受压制的涌起一阵愧疚感。好吧，看你可怜，下次早点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