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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一)南国是一个只长红豆树的地方。红豆林覆盖了南国,它们遥相对望,像一对对忠诚的夫妻立在山坡的两侧。在红豆树开花的季节,如果从高空俯视山峦,便可以看到无数个粉白色的斑点稀稀落落地镶嵌在一片巨大的绿色之
(一)
南国是一个只长红豆树的地方。红豆林覆盖了南国,它们遥相对望,像一对对忠诚的夫妻立在山坡的两侧。在红豆树开花的季节,如果从高空俯视山峦,便可以看到无数个粉白色的斑点稀稀落落地镶嵌在一片巨大的绿色之中。这画面就像是用一把蘸满白颜料的画笔在一块绿色的画布上挥舞抖动。得到的那些错乱无章的斑点就是红豆树开出的粉白色的小花。
南国的红豆树与其它任何地方的不同。在入秋时节,红豆树的叶子会随着果实的成熟而渐变为红色,渐变的过程就如同用红墨水洇染生宣,通透虚幻。有人说,南国的红豆树堪比枫树,事实上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人们是无法想象十一月的南国的。
那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与其说是海洋,倒不如说是一个被红色占据的世界。在这片广袤的红色里,有两点浓重的赭红色。那是两棵最大的红豆树,一棵在山坳的北面,一棵则在南面。从这片山坳看去,山峦像波浪般地朝南北两面逶迤。南国就在这条横向的波浪上,波浪上翻涌着红豆。等到红豆成熟以后,只消风一吹,裹藏或是悬置于树冠间的果实就会像细小的沙粒,簌簌地抖落下来。一粒粒小指甲大小的红豆骨碌骨碌地滚落在地,汇聚成一股股细小的红色河流。待到三两天之后,这些河流之间的缝隙就会被更多的红豆填满。不出七天,南国的地面便覆盖上一层湮没脚踝的红豆。
南国村位于那两棵巨大的红豆树之间的山坳中。阿三和信子的家都在南国村。不过,这是六十年多前的事,现在只有阿三的家还在南国村。

这天,阿三怀揣一个肮脏的木偶人,在山口的红豆林里折下一根枝杈做拐杖,一步一拐地往北面的山坡走去。他的目的地是那棵巨大的红豆树。
村子里有人记得,在阿三比现在年轻四十岁的时候,他经常像一匹马一样哒哒哒地跑到那棵红豆树下。他倚靠着树干,眺望对面山坡上的那棵巨大的红豆树。他倚着累了就蹲下来,蹲着累了就躺下来。他反反复复地蹲下站起,站起又蹲下,郁悒而焦虑。
当黄昏前他再次出现在村口时,人们发现他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黏稠的血水羼杂着秽物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滴在那条通往他家的黄泥小道上。几个猎奇的村民沿着血迹的走向来到他的家。人们看到,他蹲坐在一只短脚的板凳上,弓着腰,双手浸润在一只铜黄的水盆里。通过他疲倦的神情人们猜想,他在山里定是遇上了什么猛兽,他与之展开搏斗才弄成这副鲜血淋漓的样子。

浸润在血水中的双手传来冷冽的疼痛,这让他意识到,他已经从山上回来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上山,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上山为了打猛兽。而这只猛兽就是他自己。
他用拳头去砸红豆树的主干,拳头啪啪地打在树皮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血迹。有时,右手打得皮开肉绽他就换左手打,直到两只手都打得像开花似的,他才肯郁郁地停手,搬起石头去砸树干。每次,不到连搬石头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他是不会下山。
等过了半个来月,他的手恢复了,就又跑上山重复这种的荒诞不经的行为。没有人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后来,就连他自己也忘了。
上山的路并不长,阿三熟悉这条路,就如同他熟悉自己的回忆一样。他很快地来到树下,这棵树在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树皮的颜色光怪陆离。那是几十年前,他持续半年的击打所造成的。几十年来,鲜红的血迹已经褪成暗红色的点状斑点,渗透进树皮的里层与红豆树融为一体。
他一手拄着树杈站在红豆树下,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肮脏的木偶放在胸前。他的目光还是落在对面的那棵红豆树上。它对他似乎意味着很多。不过,在外人看来,也许这只是他沉浸于回忆的一种表现罢了。在他的晚年,他每天都会北面的山坡站上一会儿,或是看树或是回忆。岁月的流逝使他愈加感伤,那双浑浊的黄褐色瞳仁已如两块污渍斑斑的窗玻璃。他的眼中时常会映现出一棵树冠巨大的红豆树。我说的是映现,而不是看见。早在几年前,他所看到的世界就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在这片阴影中,他唯一能辨认的颜色就是那抹油亮的赭红。

从山上回到家,阿三搬出一只板凳放在门槛边。他朝北而坐,手里摇着一把扇面开裂的蒲扇,架着二郎腿悠悠地望着来往的路人。村里的孩子们见到阿三特别开心,他们围着他跳啊笑啊,把他当成一个稀奇的怪物。男孩子们喜欢扯他稀疏的山羊胡子,女孩们则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边,一手捂着嘴一手伸出手指对阿三指指点点。女孩们见到他就像见到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
有时,阿三被那群顽皮的小男孩惹恼了,他会像赶苍蝇那样,用手里的蒲扇去驱赶他们,他佝偻着身子欠了欠身,嘴里咕哝着,你们这群坏小子,看我收拾不死你们。说着,他霍得从板凳上站起来,瞪着浑浊不堪的眼睛,满脸愤怒和虚弱。孩子们见状不仅没有走开,他们推推搡搡地选出一个孩子。这个被选中的孩子需要完成孩子们交给他的特殊任务,那就是往阿三脸上啐唾沫。每次,被选中的孩子一边往他脸上吐唾沫,一边嘴里还不忘补上一句恶语,老不死的怪东西,祝你早死早超生。

(二)
六十多年前,阿三的后院有一处黄泥丘。一条碎石小路绕过土丘,蜿蜒地通向南坡的红豆树林。身穿绛红色格纹衫的信子时常走在那条小路上。她身形颀长,肤色白皙,头上扎着一根高高的马尾辫。
一身红色的信子走在十一月的红豆林里,就像一滴水消融在大海中。只有等她走到临近山脚的地方,撩拨树丛的窸窣声从林子里隐约地传来,阿三才能分辨出一个灵动的身影在红色中晃动,正朝这片黄泥丘走来。
阿三伸着脖子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双手卷成一个喇叭挨在嘴边,朝南坡的树林喊,“喂——信子——是你吗?”
阿三粗粝的喊声消失在对面的树林里,显得空洞而辽远。作为回应,信子踮起脚尖,将一块蓝方格子的手帕在空中挥舞,加快了脚步向山脚走去。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加清晰。阿三的心跳随着信子的临近而愈加剧烈。当信子的身影出现在那条碎石路上时,阿三嗖的一声缩回身子,趿着一双葛履,冲到屋外。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旱无雨之后突降甘霖的喜悦。笑容在他脸上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信子在碎石路上,左手挎着柳条篮子,右手捏着一块手帕,一路小跑地走来。如果从山脊线上往下看,信子就像一颗硕大的红豆,正骨碌骨碌地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