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原地，我先离开

（一）
对于罗洛来说，遁世有两种方式。
塞上耳机听音乐，或爱上一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塞着耳机表情淡漠地穿过人群。听着音乐，与世隔绝，所有的人她都一律看不见。她的世界就这样完整了，没有任何意外的杂质。她感觉不到身边是繁华都市，街道两旁有着无数高楼大厦无数时尚橱窗。她只觉得自己独自骑着马奔驰在辽阔草原上，明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无边的绿意都是她一个人的。她甚至嗅到了令人迷醉的青草香，那种夏日艳阳照射下逐渐升腾堆积起来的清新味道。
她不喜欢秋天。
秋天的阳光带着点暧昧不明的暖意，照在身上，有热度却没有力量。叶子的清晰脉络在它的照射下，变得像是晕染过的，一切应该分明的东西都不再分明。这个季节，该凋零的凋零了，该收获的收获了，难以界定每个日子的性质。
现在，罗洛站在她人生的第二十九个秋天里，站在落地窗前，看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秋天的天空，开始灰白，云朵只是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絮状物，蒙了一层拂不去的尘埃。
她知道，她也许永远也看不到这片天空了。这座她即将离开的城市，在沉沉暮霭中，露出疲惫的姿态。那种疲惫，让罗洛感觉它像是个可亲的老人，微笑而带着皱纹。
沈往，再也找不到她。
每次约会，沈往永远是迟来却先走的那个。在罗洛心里，留下最多的，竟然是他的背影。
他最喜欢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对她说：亲爱的，原地等我，不见不散。
沈往，永别。这一次，你在原地，我先离开。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个城市的太阳明天还会照样升起，每个人依然会在自己的秩序里一直活到死。沈往，还会是那个潇洒骄傲的沈往，穿着深蓝色条纹衬衫黑色西服，开着奔驰车自信满满地行驶在人生的坦途上。浓眉舒展，眼神晶亮，鼻子挺直，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有时身边会带着他温柔娴雅的妻子去赴一场华丽的盛宴，有时会为儿子买最贵的玩具车，只是，再也不会带着她了。
她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罗洛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她无数次接近真相，又无数次遗忘真相。她的一切防守，都抵不过沈往一个紧紧的拥抱。他像个孩子，埋首在她颈间，那种毫不矫饰的依恋让她的心逐渐柔软，温暖，丧失理智。她感觉他需要她，就像倦鸟逃开笼子奔进林子，那种漂泊后的归属感。
只是，鸟儿的向往永远是天空。沈往的羽翼那么丰满，他是她见过的最智慧超群才华出众的人，这样的人，一生永远在飞翔。
沈往以为罗洛永远是含笑接纳他的林子，永远在那个地方，永远等着他。
他不知道，罗洛原本也是一只飞鸟。她落地，只是因为爱情。爱情让她扔掉双翼，甘心在地面行走，甘心放掉整片蓝天。
现在，她只是想回到她的天空，那久违的，辽阔的地方。

（二）
沈往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罗洛。
说不清为什么，那种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慌总在每一个工作完的间隙蚕食着他，细细折磨着他的灵魂。他知道她此刻正在那幢白色的有着大大落地窗的房子里，穿着孔雀蓝的丝质长袍，给阳台上各种美丽的植物洒水。她会放节奏缓慢而忧伤的音乐。她最喜欢大提琴的沉郁低回，她说那是种能把人已经深埋和遗忘的伤悲再度开掘的乐器，适合不会哭的都市白领在深夜里流泪。她给他推荐过许多动人的曲子，可是他到今天还没有去听。
她爱喝水，她习惯泡上一两片最新鲜的青柠，略带懒散地坐在藤编靠椅上翻阅各类文学杂志，在微酸的纯净味道中度过一整天。她说，柠檬滤掉了身体的毒，文学滤掉了心灵的毒，她又新生了。只要他在，她每看到精彩的地方，总要大声读出来。对于文字，她总是慧眼独具的。
有时候她会写诗。她本就是个诗一样的女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古典的停顿华丽的抒情，像最狡黠又最美丽的精灵。这样的聪明灵慧的女子，他珍爱着又害怕着。她的高度，永远在攀升，她的深度，永远在沉潜。他骄傲了一辈子，却担心在她的面前低微。他总是喜欢紧紧抱住她，像担心她会飞走一样。她是他的一种信仰，是他雾中的一盏灯，牢牢占据着他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领域。只是，他从不说，从不说他对她的依赖。
罗洛的很多短信都像诗。只要她沉入一种思绪，内心被某种情感撞击，她总会第一时刻把那种敏锐的感受变成文字，飞向他。她说，沈往，我就像一个拥有无数奇珍异宝却孤独的孩子，需要伙伴，需要有人看我展示那美妙的一切。沈往，一个人的快乐不算快乐。
她喜欢靠在他的怀里呢喃，声音像梦一样走过他的听觉。
沈往，对于我来说，日子是没有黑夜和白昼的。你来了，我的世界就醒了。你走了，我的世界就开始沉睡。
风会叫醒我，尤其是带着凉意的风。它提醒我想念你的体温。
月光也会叫醒我，银白色是这世上最冷最孤独的颜色。我真想用那皎洁的颜色染我所有的衣裳，让你被我的身影叫醒。
他心中一痛。他知道，这个他深爱的女人在他势单力薄的爱里依然孤寂。她配得到全世界，可是他只能给她一间小小的牢笼。有点自私地贪恋着她，不想让她在任何其他的地方散发她独特的令人心醉的光芒。他无数次在深夜，静静地凝视她沉睡的脸庞，那美好而精致的轮廓，那出尘而清新的气质，那天然卷翘的睫毛总在她细瓷般的脸上筛下均匀的光影。她的嘴巴小巧而润泽，像粉红的花瓣，总惹他迷恋地深吻。
罗洛，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拥她入怀，不断地重复这一句。
熟睡的罗洛不会知道，身边的男人此时眼角在月色中泛着晶莹。
这个下午，沈往格外想念着她。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有一条短信在等他。
来自罗洛。
马友友的提琴很折磨，罗洛的胃除了音乐外空荡荡，想念田园披萨的味道甚于想念某个人。
他的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这就是他的罗洛，总是轻描淡写对他的思念，但发来的每个字都透着对他的期盼。
在必胜客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但是他很享受这等待的过程，每一分钟都酝酿着相见的喜悦。
在路上，他忍不住轻轻哼起歌曲。已经过了花店，他还是好心情地调转方向，买了一捧蓝色玫瑰，那是罗洛最喜欢的花。
三十七岁了，每次见罗洛，都像是初次约会那样充满紧张、激动和狂喜。他疑心他的青春期来得比一般人要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