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月

今晚的月实在美得有点惊心动魄，淡淡的温柔的朦胧穿行于云端，好像情人的一滴眼泪打湿了那昏黄的悠远的信笺。被月亮的诱惑灼伤的油灯在月色中渲染出一幅水墨，而书生就在这水墨的情境中昏睡。
他醒了。
适才的梦总笼罩着不安的驿动，书生眉头紧锁。然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起身，出门，走入无边的黑暗中。夜色如同困兽一般在他身边嘶吼，他只能无力地挥挥手，像要驱走身边浓黑的迷雾，也驱走心中强烈的不安。
不知小姐月，是否又准时候在了那一扇西窗边。一想起小姐月，一抹淡淡的笑就占据了他那原本写满忧郁的唇角。
他和小姐月，邂逅于渭河边那热热闹闹的三月，那时候，桃花开得正灿烂。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的时间的荒野中，不早也不晚，就那么遇上了，从此，书生那深情的眸子，小姐那艳若桃花的面容，就此在两人的生命中定格成了永恒。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惜世事弄人，书生乃一介布衣，小姐则为千金之躯，身分的差异是深不见底的鸿沟，隔绝了两人对于现实和将来所有美好的想望。
每晚子时，西窗后，妾掌灯候君而来。
还好，小姐的这句话维系了两人的情缘。西窗之盟，让心有了归依，令无计可消除之情，得以在世俗的夹缝里延续。
今晚，照例是个好的夜，书生神色匆忙地步行于小径。两旁的树木相思得分明，枝枝影影，交缠互织，宛如他心中那交错得化不开的爱意。看到了，终于看到了，那一扇雕画漆朱的窗，此时正透着充满诱惑的昏黄。书生的心情激动起来，似乎红袖添香夜读书、两人甜蜜地吟诗作对的美好触手可及；似乎他的月，正清凌凌地巧笑于窗边……他的双手攀上窗台……
突然！
敲锣声，打鼓声，伴随着黑衣家丁的出现打破了整个夜。无数的拳头和棍子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疼痛，骨头的断裂声，男人们残忍夹杂着兴奋的叫喊声，血汩汩淌出的乐声，月亮冷静的呼吸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风声，雨声……世界动荡了，他就在这奇异的动荡中渐渐失去了吸缚灵魂的能力，昏睡，昏迷……
他病了。
痛苦下手总是毫无分寸，在无边的暗夜里一寸一寸蚕食着人的心。一堆的褴褛埋藏着他的身体，也埋葬了书生意气风发的光芒。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白，可是小姐的哭声是那鲜艳的红，血的颜色。绝望而凄凉，哀苦而悲伤。他不断地咳嗽着，任凭一次次干涩的声响抽空身体内的鲜活，任凭躯壳在抽搐中体验无望的痛苦的等待。
小姐月要嫁人了。远至京城，远离这美好如诗的渭河，也远离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是小姐月喜欢的句子，想不到，一语成谶。
文人的爱情以忠贞作序，而他想以自己的生命为句点。小姐月是懂他的，她更会明了他的抉择。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起，也许冥冥之中早已经有手把他们的生命绞在了一起。只要一人选择别离，另一个人就等待下一次轮回的重逢。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豆烛光下，书生苦苦地笑了。
月的丫环小翠来找他，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他惊诧于这份异样，却从小翠带来的绢书里读出了一份新希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妾不愿亦不会远嫁，此情愿比天枯。西窗之盟仍在，只是恐家父之怒，君远看即可，切莫近前。每日子时，妾依时掌灯于西窗下，盼君至。
他深陷的眼眶里，终于有了瞳孔转动的感觉。从此……
每天。
每天。
每天。
从那天起，每日的子时，他都踏着月色，穿过那一片一片的桃林，寻觅那一扇窗，来终结和成全游离的茫然的灵魂。远远望去，小姐月的倩影依稀可见，仍然是那么姣好端方。往昔的美好一幕幕浮上他的眼底，润湿了眼眶，却还带着几分心愿得偿的欣喜。他总是静默守候于窗前一整晚，待天色将明，才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拄着拐杖，慢慢离去。虽然欣慰可以隔窗一见，但要忍住相思之苦，总归得咬紧牙关。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对小姐月心心念念的牵挂，是疯狂生长的荆棘，把心都刺痛，痛得一日复一日。
每天。
每天。
每天。
他的生命已然枯槁。功名无意义，富贵无价值，所有其他书生们追逐的一切，在他的天地里无非青烟一缕。只有西窗，还那么鲜活地绽放着，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可惜平静总被打破，打破一切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日，月光特别皎洁，宛若女子注视情人时那温情脉脉的视线。周围蝉声一片，何等热闹，何等鲜明地映衬出离人的寂寞。一步，两步……书生终于耐不住多年的相思之苦，撑着隐隐作痛的断腿，缓慢地，靠近了西窗……里面的女子竟赫然是小翠！
从小翠的述说中，书生得知，原来多年前，月已经抗婚而死了。在她把自己的头颅套进永恒的平静之时，她设计了这个美丽的形式。是的，她是懂他的，所以她不能让自己的爱人的身躯跟自己一样凝固为冰冷，她要他活下去，活到岁月风化他对她的想念，活到光阴把她的影子从他脑海中销毁。只是缔造这个故事的她不知道，他会以十年的光阴固守这份承诺，生命中再无其他。
小翠递来一纸素笺，上面依稀是小姐月的笔迹。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每一缕笔墨，都是牵扯不开的疼痛。书生似乎看到，小姐月如何流着泪，在冰冷的暗夜里，在跳动的烛光下，写下这样绝望的词句。她把绝望酿成苦酒自己吞咽，而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最为挚爱的人。
……
书生再一次来到了渭河边，此时，桃花开得正艳，到处都是幸福的人。他恍惚想起有那么一首凄美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天底下的有情人，伤心人，究竟还是殊途同归。
清风流动，桃花瓣漫天舒卷飞舞。他笑了。小姐月就在前面呢。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变，明眸皓齿，玉貌朱颜；可是自己变了，老了。轻风吹过，摇曳的是他满头的白发。是的，早在十年前的那晚，他的头发就已经一夜全白。相思令人老，古人说得没错，三千丈的白发，全因那解也解不开的相思愁苦呵。而因了这一头白发，他一直不敢走近西窗，却反倒让小姐的谎言得以维系十年。
现在，他的心情是愉快的，就如那永远滔滔的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