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

似乎从记事的那天起，她就跟着妈妈在漂泊。甚至从她一出生，她们就没有自己的家。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妈妈抱着她、背着她，走街串巷地乞讨；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妈妈就让她自己走，当然，要牵着她的手；现在，她可以自己走路了，甚至比妈妈走的还快，有时候她会跑上一小段路，回头再看妈妈时，已经落下好远了，她就喊：“妈，你快点呀！”妈妈就加快了脚步去追她，等追上她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额头也出汗了。她挺奇怪，妈妈为什么不会像她一样跑呢？她不知道，妈妈有病。
她们永远是在路上。她没有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因为她从没有过自己的家，她也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子，所以，她认为自己就应该生活在路途中。年复一年，她们的脚步跟大雁保持着一致。春天，她们从南方走到北方；到了秋天，她们又走回南方。她曾经问妈妈，南方这么暖和，咱们就待在这边不好吗？妈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睛望着北方的天空，望着那些轻轻飘过的云朵。于是她不再问了。可是树叶开始枯黄的时候，她忍不住又问妈妈，那咱们干吗不留在北方呢？妈妈叹了口气，说：“闺儿啊，北边这么冷，咱们哪有钱买棉衣？”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收拾起简单的行囊，跟着妈妈上路了。她的生命，系在妈妈的身上，她从来不反驳妈妈，她理所当然地接受跟妈妈过这样的生活。
她们的住所是桥洞下、屋檐下、废弃的工地里、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如果有人赶，她们就离开。她们靠乞讨为生，或者在垃圾箱里找东西吃。有时候，她们在荒野里或树林里能找到一所破旧的、没人住的小屋，于是就住上一段时间。她们从来不偷窃，即使路过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周围一个农人都没有，妈妈也从不会顺手掰下一个玉米棒；路过果园的时候，看到满树结着的红通通的果子，她很馋，但从不跟妈妈要，也不会自己去偷着摘一个，因为妈妈对她说过：“闺儿啊，咱们是要饭的，但咱们要有骨气地活着。”妈妈说一遍，她就记住了。
她喜欢跟妈妈在荒野里住着，好大的草原，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那片天地属于她们两个。她们能采到好多草莓，每天都吃，还有榆树钱和桑葚。她喜欢吃桑葚的时候把手指染成黑红黑红的，往妈妈的脸上抹，于是妈妈那终日愁苦的脸上能露出片刻的笑意。附近如果有水塘，妈妈会捉来好多蛤蟆烤着吃。有的时候，妈妈甚至会用尖尖的树枝刺上鱼来。不饿的时候，她喜欢躺在草丛里，望着蓝蓝的天，看着那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在变幻形状。妈妈怕她晒着，就会采一大把野花编成花冠给她带在头上。她好喜欢妈妈的手啊，尽管那上面的皮肤粗糙的不成样子，还有好多龟裂，但是那双手好巧，不光会用野花给她编花冠，还会把她的头发编成好看的小辫。虽然她还小，但爱美或许是女孩子的天性吧，遇到小溪，她会把自己的脸洗干净，然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因为从没有人跟她说过，包括妈妈。她只好自己看自己，自己欣赏自己。
她也喜欢住在城市里。路过的每个城市，她们都会住上几天，歇一歇脚。她喜欢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尽管她从来都没住过一天；她喜欢城市里宽阔的柏油马路，以及在马路上疾驰的汽车。她好想坐一坐汽车，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于是有一次，妈妈就带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那个司机好凶啊，冲妈妈冷冰冰地喊：“这个小孩也得投票！”妈妈叹了口气，只好又往投票箱里扔了一块钱。车上的人都离着她们远远的，好像她们是从外星球来的。可是她不在乎这些，她好兴奋，看着窗外的景色那么快地往后退，这可比走路快多了啊！她们一直坐到了终点，她才跟妈妈恋恋不舍地下了车。以后，她再没跟妈妈说过要坐车，因为坐一次车要两块钱，可以买四个大馒头，够她们娘俩饱饱地吃一顿啦。
她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穿越，累了，就坐在道边休息一会儿。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漂亮，可是，她们永远是局外人，没有一寸土地属于她们。路过的人们，没有谁会注意她们，有时候，会对她们瞥来一个或惊讶或鄙夷的眼神，随即快步走开。她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她幼小的心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对她都是冷漠的，除了妈妈。但她并不恨这个世界，她喜欢看城市里的那些人，每个人都穿的那么光鲜，女孩子都那么漂亮，身上还有好多首饰，她也想要，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有。有时她们坐在商店的橱窗外面休息，她就默默地注视着商店里面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好多她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们创造出来，因为她们每天所需要的，就是填饱肚子，再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上一晚。妈妈能明白她的眼神，经常只是叹口气，紧紧地抱住她。她喜欢让妈妈抱着，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于是，她就不再想着商店里的那些东西了。
她们时常在垃圾箱里翻找东西，有时候能找到还没有腐坏的食物，有时候能找到还能穿的衣服，但最让她高兴的是，能找到书本。有些书她看不懂，连妈妈也看不懂，但是有些上面带图案的书妈妈能看懂，就给她念那上面的故事，教她一个一个地认字。慢慢地，妈妈认识的字都教给她了，她提的好多问题连妈妈也解答不了了，她觉得有些失望，但是她并不埋怨妈妈。她把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带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慢慢地读，自己去领悟。她知道有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面有好多小朋友一起学习，还有老师教。她从来不跟妈妈说自己要去学校，因为她知道那不可能。有时候，她会在梦里梦到自己上学了，但梦的内容每次都不一样，因为她并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只是站在大门口张望过。
每年夏天，她们回到北方的时候，在其中一个小镇上住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小镇很小，就那么几条街，街上也有商店、饭店、邮局和医院，都很小，但对她来说，大小都是一样的，反正从没进去过。妈妈带着她，在小镇旁边的一个山洞里住着，那里可以鸟瞰整个小镇。妈妈经常长时间地看着这个小镇，一句话也不说。她从妈妈的眼神里，能看懂好多，这里，一定是妈妈成长的地方，一定有妈妈好多的过去。妈妈很少跟她提起过去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爸爸，她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或者在街上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两个人领着的，她却只有妈妈。她似乎听妈妈讲过，这个小镇里，还有她的姨和舅舅，也就是妈妈的妹妹和弟弟，但妈妈没去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