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晚上十点半，张局长才回到家中。他觉得太累了，巴不得歪倒床上就睡。
“这么晚才回来？”妻子还等着，“有个孩子找你三趟了。”妻子对年青同志总妈妈似的喜欢称人家孩子。
“哦！”张局长疲惫的脸上显出一抹满意的色。小李可真是一个难得的青年。人老实，脑袋聪明，写一手流利的字，漂亮的文章；专业基础牢固，接受新事物快，你看他计算器玩得飞快弹钢琴似的。自调来本局，局里应急的差事总要抽他，从来没有打过折扣，好象就不会说怨言似的。最近省厅要一个去农大培训种子检验的，种子站上那么多人，真正顶用的人并不多，不好抽。局里这几年人才外流很多，找个中专以上学历，工作二年以上，年令四十岁以下的利索手还就是不好找。前几天掂量了几个都不十分理想。有两个年轻姑娘倒愿意去，也合乎条件，可就是女的，尤其是新潮流女性，放出去很不放心。筛来选去，还得抽小李。前天县委又来点名要他，是我硬留下的，没办法，谁让他……，再说抽他，一个电报就来了，省却了谈话、做思想工作多少麻烦呐！他就是象一条默默耕耘的牛……，张局长突然这么想，当然人和牛是有差别的，不想多了，先睡觉吧。
刚闭上眼睛，他又想起了白天棉花播种现场会上那头黄牛，好象正蹒跚着向他走来。黄牛的命运真够惨的。他想起来就惋惜那牛，憎恶那牛的主人，甚至怨恨起自己来，或许我不该将现场会定在这一家人的土地上。这咋说呀！主人本来养着四头牛，都挺壮实的。可从前天准备现场会开始，运肥、耙耢、扶垅，主人就一直用这黄牛。局里的技术人员曾建议把黄牛换一下，主人却坚决不肯。因为另外三头牛虽然比这头牛胖，却都不好使唤。黄牛呢？天生干活的料，一上套就死劲的拉，家里外头的人谁都喜欢使唤它，虽然几天来黄牛一直拉肚子，上了套还是那股劲。主人是个植棉大户，现场会在他家地上召开正是往脸蛋儿搽粉的时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其实平时用的也是黄牛，你想谁去用那些尥蹶子牛呢？）此刻黄牛不出力还行吗？现场围观的人越多，主人的鞭子越脆，黄牛也真是个角色，似黑龙般摇曳着在身后划出一道道泥土的波浪，人群里不住地传出啧啧的称赞。黄牛主人春风得意，鞭子举得更高，炸得更脆了。驾！从早晨到黄昏，一拉硬是三天。主人十几亩棉花马上就要完成了，观摩的群众也渐渐离去了。那牛拖着犁沐着薄薄地夕阳在扶最后一垅，离地头只有几步了，张局长几个人站在地头赞许的说笑着，等主人一块去赴答谢宴会。主人得意的朝人群一笑，把鞭子扬向天空，夕阳里立时传来一声惊耳的炸响，只见黄牛拼命的摇晃着身子向前、向前、向前倒下去了，角深深地抵进地埂里……
张局长赶紧向黄牛倒下的地方跑去，他忘记了邀请主人，也没有感谢主人的大力支持，蹲下身去抚爱对已经闭上眼睛的黄牛说了许多、许多惋惜的话。他终于激愤了：“好牛更得注意保护、喂养才行。实践证明，鞭打快牛的做法，何等愚蠢！”啊！实在太刺激了，一闭眼黄牛就拖着犁向他走来、走来，一直走得很近很近，他失眠了。
张局长觉着浑身乏力酸痛，不得已辗转反侧。“该过半夜了，怎么还不睡啊！病了吗？”妻子被搅醒了，她把手伸过来摸了摸丈夫的额，又抚在丈夫的胸膛上，就象哄孩子。
“睡不着，唉——”张局长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外边的月似乎很圆。亮亮的照在窗上，映得屋里有些明。那放在低档上的电子调光灯，柔和的洒在丈夫脸上，妻子发现太夫的两眼异样的忧虑。妻子想了想，干脆扭亮了床头灯。“那个来找你的孩子早晨在咱家坐了一会，我和他啦了一阵家常话。他说，他是前天请假回家的，为弟弟操持婚事的，没想到昨天早晨就接到电报要他马上回来。他父亲去年冬天患脑溢血突然去世了，撇下四个未成人的弟弟妹妹，他是老大，爱人和孩子在农村还种着七八亩地，看来挺难的。”
“是啊！他父亲病亡的电报还是我给转的呢？那时他在外地出差。那是一项到苦海盐边野外作业的苦差事，没人愿意去，局里抽调了他。一去半年，他们任务完成的不错，可惜遇上了那样的不幸。整年的忙，使我对刚过去的事就淡忘了。”
静了一会儿，妻子说：“他等你不来，我让他给你留下了一张纸条，明天你看看吧？”“这拿过来吧！反正睡不着。”张局长不知为什么，这时很想看看小李对他说什么？
张局长：接电归来，已经找你三次……（我也是忙啊！），对于去学习一事本人有点看法（嗯！还有看法？这可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啊？理由呢？）
其理由：
一、……；
二、……；
三、本人工作能力有限，并不是万能的。（哼！年轻人不知好歹，谁说你万能来？前一段我提你任人事股副股长，有的同志还说，年轻同志干这么重要的工作早哇！多让他们干点实际工作锻炼锻炼有好处的，过去学木匠还要三年徒呢？）来本局三年多时间，我记不得为多少局里的应急工作所抽调，往往一项没完一项又给套上了，自己就象一头垦荒的黄牛（嘿！你怎么成黄牛呢？），拉着一套永远不得喘息的犁艰难的走在无边的荒原上，时刻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了。
敬爱的张局长，你看到没有？荒原上到处都有一些闲散的牛，少挑剔点，多信任点，那一头牛也会拉一程的，那样于我们的事业（这……）
张局长读着信，眼有点潮湿。他沉吟良久，有些伤感，我都是为了工作啊！他想挪动一下身子，才发现胳膊压在妻子颈下，凉乎乎的。原来妻子睡着了，眼里却淌着泪，唉！女人总是女人。他把妻子轻轻挪开，抽出麻木的胳膊，翻转一下身子。当官真不易啊！明天还要汇报呢？合上眼睡会吧！他劝慰着自己，可是黄牛和那主人的鞭子，小李和小李的信，轮翻袭来，赶也赶不掉。
他，彻底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