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悬念的悬念

写小说的作家都有一手，就是很注重布置悬念，利用悬念把读者的一颗心揪起来，然后不得不跟着他探究最后的结局。但曹雪芹却与众不同，诚如鲁迅所说，《红楼梦》把传统写法都打破了——自然是指很多方面，其中一点，就是他敢于犯一般作家之大忌，一开篇就把小说的最终结局告诉你：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顽石……。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个结局是多么的清楚明白呀：就是女娲炼石补天多余出的一块石头，被弃在大荒山，因有灵性被大仙点化后带入红尘转了一圈，也就是“枉入红尘若许年”后，又回到了它的原址：大荒山！这就告诉你，一块仙界的石头到凡间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原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中间的一切不管发生了什么，但都已成空，万事皆空。不仅如此，曹雪芹还怕你入迷于书中所述的爱恨情仇、繁华美景而不能自拔，就时不时的让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化身——跛足道人、疯癫和尚晃一晃，以不断地提醒你这一切都不过是梦、是幻，别忘了石头已经回到大荒山，所有的一切业已成为“过去时”，所发生的不过是已经刻在石头上的荒唐无稽（大荒山无稽崖）的故事而已。
就算是这样，曹公还不放过，紧接着他又亮出更狠的杀手锏：先让仙者跛足道人念叨“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再让凡人甄士隐为“好了歌”解注，而且解得更可怕：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白了，这就是补上石头到凡间所走的一遭(即“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期间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的结局，让你对石头从“出发”到“回归”这之间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断了念想。
就此还没打住。作者不是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也就是为闺阁女子作传吗？偏偏也不故作神秘，而是于后以判词和《红楼梦》曲子的形式，把要为其作传的主要闺阁女子的命运归宿也早早地揭示给你；还怕你沉迷忘记，以后又不断地以谜语、诗词、灯谜、谐音、谶语等方式，借以提醒和点破人物的命运。
看看！从“开辟鸿蒙”的女娲补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从孤寂的石头又回到石头的孤寂，从一无所有又回归到一无所有，“乱哄哄登场”的也都“食尽鸟投林”，还能有什么悬念啊！
但是，曹老先生不愧是大家里的大家，高人中的高人。他不仅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了，而且还自信你会不顾一切地看下去。
这真是非常的纠结人！他何以如此自信？他自信的底气又源自何来？
似乎他懂得心理学，知道人有猎奇探秘的欲望，刨根问底的习性。可虽然有这因素，但细思起来又并不尽然。因为“根”和“底”已经亮在那儿了。
再细思恍然有点明白，他这是不设悬疑自有悬疑，没有悬念却暗含悬念。因为人人都清楚，每个人自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所以，“死”是“生”的最终的结局，这不是悬念！每个人生时是一无所有，到死时依然是一无所有，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也不是悬念。真正的悬念就在于：每个人是怎样生、怎样死？生了以后会怎么样？各自会有哪些不同的遭遇？是一帆风顺还是坎坷崎岖？是成功还是失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善者还是恶人？等等、等等。也正因如此，那只配“踮脚”的石头，在听到两位大仙要带他“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后便喜不能禁！这就暗含着悬念！因为他不知这“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是何滋味！曹老先生的底气就是来自于人的这种对未知过程的“喜不能禁”！
嗟乎！人生长河就是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我们每个人自出生之日起，谁都不会追寻人生已经了然的真正结局，而只会对这一过程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不是悬念的悬念）感兴趣，并沉迷于这一过程而流连忘返！
是的，人生长河无论有多长，终归是有尽头的，这是没有悬疑的。但此长河究竟如何的迤逦、长河两岸的风光究竟如何的绚丽，却是极度诱惑人、引人遐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