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贵作为一个父亲

悲剧大师曹禺的名篇《雷雨》，相信大家都不会陌生。对于这出性格与命运合谋演绎的人生悲剧，多数人会被繁漪的阴骘幽怨或是周朴园的专制暴戾所吸引，然而我却出乎意料地对鲁贵这个角色情有独钟。
鲁贵这个人向来是以反面人物被众人接受的，似乎他的市侩、自私、狡诡、庸俗、卑劣等等一系列下流品质，已经成为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的典型，因为他竟然卑鄙到可以把亲生女儿当作砝码进行敲诈勒索的地步。
我不知道在曹禺的创作意图中，是不是真的要把鲁贵表现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然而我却分明从字里行间摩挲出一个护犊情深的鲁贵来。
鲁贵或许不能算是个好人，他油滑嗜赌又贪婪成性，但是把他定性为一个坏父亲，显然并非妥当。他也许向女儿索骗过钱财，也曾经利用女儿勒诈过太太和少爷们；可是他也会为了女儿不遭受别人无谓的欺凌而愤然挺身，当女儿痛苦不能自拔时，他会啪叽摔出一句漂亮话：谁不让我女儿好过，我就不让他好过！
对于鲁大海这个拖油瓶带来的儿子，鲁贵也从未忽略过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他扒下自己的一张老脸皮，替儿子包揽差使，固然是想在老婆面前显摆自己的威风，然而倘若大海不是跟了他姓鲁的话，他为什么要替这个孩子的生计问题向周家人涎脸逢迎呢？即使是在鲁大海掏出手枪，拿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时，他除了打哆嗦之外，还只是想到：这孩子不懂事。可见在鲁贵的心中，从不曾脱了做父亲的干系，既然鲁大海肯叫他一声“爸爸”，那么不管真情或者假意，他总是把这“爸爸”的身份牢牢记在心上了。
因而我说鲁贵实在是个不坏的父亲，倘若四凤不是周萍同母异父的妹妹，他们尽可以结合而幸福地生活下去，而鲁贵就是第一个真心撮合并祝福他们的良媒。因为只有他，义无反顾地替四凤同阴险的繁漪做斗争，绝不肯让女儿的幸福被那个变态的妇人掠夺去。而侍萍和鲁大海，不是芥蒂于自己的恨史，料定富家的子弟个个始乱终弃；就是拘囿于阶级仇恨，敌视任何一个资产所有者——在他们的世界里，永不能容下全无拘碍的自由的爱情，四凤并不是不能和周萍恋爱，而是不能和有产阶级恋爱。
能够为鲁贵正名，我觉得是一件畅快的事。我们不能因为鲁贵的卑鄙无耻，就决然地否定他也有人情美和人性美的地方，这其实是一种极具张力的人性阐释，掘出了这个混沌世界中，人作为一个平凡的子民的本质。是的，鲁贵才是真正的人，他身上拥有人类的一切丑恶的社会属性，也包含着人类最朴直的自然属性，他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演绎完整了——这世上有很多嗜赌的父亲，也有很多说谎话的父亲，还有很多为了适应这个畸变的社会，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去钻营的无耻的父亲，但是他们终于守住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角色，绘声绘色地竭力要扮演好他，这难道不是一种很珍贵的感情么？
所以鲁贵不应该这么长久地遭受批判和唾骂。试问哪一个人能够真正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一个无不良嗜好，又真，又善，又美的好人？好人的指标值本就模糊地厉害，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好人的标本。况且没有一个“好人”在所有的人性方面都是“好”的。
鲁贵是好人也罢，是坏蛋也罢，其实于你，于我，于这个世界，并没有重大的干系，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我们都应当守住自己的角色，绘声绘色地竭力把这属于自己的角色演好。你是父亲，你就要担当；你为人子女，你就要守规矩。否则像鲁大海那样，半个多世纪以来，确是被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倍加推崇，可惜始终在人性面前浑浑噩噩，不敢面对自己作为“儿子”的现实，不论是鲁贵的儿子，还是周朴园的儿子，他都不愿做，也实在不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