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外传

它那么渴望奔跑，以至于它一次次挣脱羁绊寻找奔跑的机会，并在我和它家乡的原野以最舒展的姿势奔跑，它身后的仆仆风尘，让我们在惊叹的同时又多么不解：你是猪啊！何必如此奔跑！
它的确是一只猪，因为它的妈妈确实是一头猪。
它风风光光来到我们家：姐姐抓到第一号阄，我们家就第一个来选猪崽，选中的它身材修长均匀，毛发光亮，皮肤细腻，居然五官也俊美。在邻人羡慕的目光里，我们抱着它凯旋。
我们把猪崽放在院子里，一切都任由它：想去哪里去那里，爱吃什么吃什么。它因此长得很快，长到二尺来长时，被我们关起来了，跟大猪们关在一个圈里。它突然开始吃得很少，也不爱睡觉，白天晚上吵闹不休。起先以为它生病了，请来兽医，望闻问切，毫无发现。那它一定是不喜欢它的同居者了！我们就帮它换了圈，可它吵闹不减此前，不安的目光总是盯着圈外，多数时间在拱圈门，大有翻天覆地之势，以致圈门摇摇欲坠。在它不懈地拱圈门在我们不辍地修补圈门的日子里，它渐渐又长大了许多，却不似猪的蠢笨，越来越精瘦，轻盈敏捷，身手非凡。
一天中午，我们放学回家，正准备吃饭的时候，听见外面一声凄厉，接着是扑通的声音……我们赶忙跑到外面，只见它越出圈墙，跃过院门，奔向通往山野的小路，它身后的红尘滚滚飞扬。我和姐姐丢下饭碗，追过去，我们追到山头的时候，它站在对面的山坡，凝望着山下徜徉的马群，伸长脖子，发出奇怪的嘶鸣，并没有得到山下马匹的和鸣，它又试了几次，始终是单枪匹“马”。我们走过去，它只乖乖地跟着我们，垂头丧气回家。
这样的故事多次重演，我们无法认可它是猪了。对马的亲近，对猪的叛离，我们更情愿相信它是马，而它又无法接近马，而它更无法逃离猪，在猪和马之间游离，与其中的任何一类都似是而非。于是，我们给它一个名字：二马。
马的灵魂和猪的躯壳的难以谐调，一定使它无可奈何了吧。要是拥有马的禀赋而必须裹着猪的皮囊行走天下……上天！好在，我们的“马”，一次次冲出猪圈，驰骋原野，那种凭风任性的淋漓痛快，一定使它陶醉！可惜，它总是被我们捉回，重新关进猪圈，猪圈已被加高加固，上面又用网罩住——就算它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冬天临近，养年猪的时候到了。入了腊月，我们的猪居然被养肥了许多，四肢粗而短了，脖子浑圆，肚子快触到地面，肥肉一圈一圈，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站到它面前，似乎，还可以闻到浓浓的肉香。
大年前的几天，我们请来屠夫，它自然还是试图奔跑，但圈养和肥硕，连走路都难了，加上我们早有准备，用木棒把它击昏，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结果了它。然后是开膛破腹，大卸八块。现在，我们可以把心放下，再也不用为它的奔跑而担心了，我们舒心地吃了一顿最新鲜的猪肉，余下的留待年节。
腊月和正月里，还会有难得的艳阳天，留待年节的肉发出腐坏的信息，艳阳天后滴水成冰的日子，我们搬出猪肉，挂在寒风劲吹的北墙外。这样，我们姐妹们就要轮流着看护，主要是防备狗，其次要小心猫，也有时须警惕邻人的觊觎。
我的运气不够好，该我当班的那天奇冷，穿了几层棉衣，还是被强劲的风打透。我总会在屋外待上一阵子后，看没有什么动静，天下太平，就偷偷跑到屋里暖和暖和；或者从门缝窥视外面。记不得是哪一回的偷巧了，一定是我太贪心了，当我从温暖的屋里出来，一只狗贴着墙跟儿溜进来，然后朝北墙的肉迅速扑去……
我竭力断呵一声……
父亲寻声破门而出，紧跟着狗的脚步追上去，在屋前的山坡，父亲和口衔猪肉的狗，像箭一样射出去，箭身追逐着箭簇，之间的距离时短时长，又似乎永远无法抵达。
突然，狗的头低了下去，脚步有些踉跄。父亲奋力前弓着身子，几乎匍匐……那正是一只脚底生风的猎豹，借着猎猎长风，呼啸而去，突然一个大幅度腾空跳跃，猛扑了过去……几声嚎叫，一阵挣扎，狗翻滚着，仰面朝天，旋即爬起，嘴里的肉也顾不得，狼狈逃窜。逃到山顶的狗哆哆嗦嗦着，几乎无法站立，眼望着父亲以及父亲手里的猎物。此时，它的内心一定充满了疑惑：追逐我的是何等对手！
父亲摇摇晃晃下山了，走进我们早已为他大开的家门，一头栽倒地上，喘息不止。他浑身散发着灼灼热气，皮毛顺着汗水柔软地倒伏，嘴边又长又硬的胡须根根颤抖，眼睛红红，齿缝间有着微微的血腥……
父亲无力地伸出手：水！我们赶忙端来水，父亲一饮而尽。我盯着眼中人豹幻化不定的父亲，不禁暗问：你真实的灵魂到底是什么？父亲和狗的事件之后，遇到无法看透的人，我都会在心底这样探问。
我断定二马善跑的灵魂没有得到及时超脱，不得不藏身在这块猪肉里，它实在忍耐不住，于是招来馋嘴的狗，挑起争夺战从而寻求一场更奇妙的奔跑——此生最后的奔跑，了却或者圆满它奔跑的梦想。
我必须因此相信轮回说：我们家的猪，它以马的灵魂而误投猪身，又常常忘却自己现时的身份，一次次，在奔跑中重温它前世的辉煌：千里沙场的生死拼搏，崎岖驿站的快意传递……穿过历史，这些故事一定给了它无尽的温暖，那久违的奔跑可能让它幸福也辛酸得泪流满面吧！——此生不复、曾经无尚光荣的奔跑！而父亲，那只狗，以及试图挣脱羁绊的二马之魂，他们之间有过一场怎样的厮杀啊！那实在是动物世界最精彩的一幕！

附记
吃过这块猪肉的我，比较能跑善跳，而我对食物挑剔的那双姐妹，连走路都一摆一摆的。我又一次怀疑：灵魂深处的她们究竟是什么？我常常在前头等待她们的时候，会依稀看见两只企鹅蹒跚而来！为人，真难为她们了吧！我拉着她们的手，步入我们的共同世界：没有异类，也不是异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