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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小时候过年,我们穿上新衣去拜年,几个孩子碰到一起,总要比比谁的衣服漂亮。要是谁衣服是旧的,便会招来大家的耻笑。被嘲笑的孩子脸上挂不住,便会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跟大人要新衣。新年里,大人们都要图个吉利,不
小时候过年,我们穿上新衣去拜年,几个孩子碰到一起,总要比比谁的衣服漂亮。要是谁衣服是旧的,便会招来大家的耻笑。被嘲笑的孩子脸上挂不住,便会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跟大人要新衣。新年里,大人们都要图个吉利,不愿看到小孩哭哭闹闹,一般只要家里过得去,总会首先给小孩做新衣。大人嘛,把去年甚至前年的旧衣拿到染坊去染一下,看上去,也算是个“新”了。
那时候,到了年底,母亲总要夹着几尺花布,带着我到南庄的苏剪刀家。苏剪刀是附近几个庄子唯一的裁缝。人们经常见到他拿着一把几倍于一般人家的剪刀裁剪衣服,那剪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一会儿便将一块布料分成了几块。于是,有人便叫他“苏剪刀”,久而久之,人们都跟着这样叫起来,叫他名字的反倒少了。
记忆中,第一次去苏剪刀家那天,正下着雪。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走,娘带你去苏剪刀家做衣服。”我兴奋得像一只快活的小麻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母亲在雪地上走着。天寒得惨白,我心里却热得发烫,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欢愉。路上,母亲告诉我,到那里要听话,苏剪刀很忙,来来去去的人很多,给你量衣服的时候,不要乱动。那里的东西很多,也不能乱碰。母亲一路唠叨着,我一路“嗯、嗯”地应着。
终于到了,苏剪刀家的房子并不高,可建在高墩上,屋子看上去也比别人家要高出一截。这时我才发现,这里很热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不少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也一定是来做新衣的。我们刚进门,一个拿着大剪刀的蜷发男子用手指了指门边的一张空凳,说:“门口的人先坐会儿,不要着急,按次序来。”说话时,手中的剪刀也跟着晃了几下。这把剪刀真不寻常,黑色的手柄,锃亮的前端,十分惹眼。我觉得那人就是苏剪刀,原以为是个妇人,想不到竟然是个青年男子。这与我想象中的裁缝大相径庭。我想象中的裁缝,应该是个女的,四十多岁,齐耳短发,鼻梁上最好架个眼镜,腰前围着腰布,口袋里塞着皮尺,坐在缝纫机前,优雅地踩着踏板。以前跟爹到镇上,看见人家缝纫店里裁缝大多是这个模样。眼前的这个裁缝——苏剪刀,年龄不大,蜷曲的头发还彰显着活力,湿漉漉的,像浸满了油,螺旋着转了几个圈,然后有力地向后倒去。五官倒也规矩,毫无出格的地方。只是脸色有些蜡黄,像似大病初愈的人。
西墙边有个大案板,看来是苏剪刀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大人们喜爱的一些藏青色少得可怜,只一点点地藏在里边,害羞地露出一角。东窗西窗之间高高地悬着两根铁丝,上面挂着一些已做好的衣服。有人来拿衣服,苏剪刀便停下手里活,用小竹竿挑下,翻看衣领间的小布条,看看衣服上面主人的姓名,没有差错,便递给来人。来人总要将衣服穿上试试大小、看看样式,一般总要挑一些毛病,说,太肥了,袖子有点短了,领子的两角不齐,腰身瘦了点,再松点就好了,等等。苏剪刀早准备了一大堆应对的话,说,肥些不要紧,小孩子长身体,今年肥明年瘦。若是大人的衣服,便说肥点,做活不拘束;腰身嫌瘦,穿起来好看,只有你这苗条身材,才配穿这瘦腰的衣服。总之,剪刀的一番话总会将来人说得心服口服。其时进来拿衣服的是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经过和裁缝一番关于衣服质量的唇枪舌战后,中年妇女接过衣服,笑眯眯地走了。
“嘿,轮到你们啦,小孩过来量一下。”剪刀打发走了一批人,终于轮到为我量衣服了。“两手伸开,腿站直了,头抬起来。”剪刀像教官似的命令着我,我乖巧地抬头挺胸,裁缝的皮尺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还不时地停下来用笔记下一些什么。剪刀低头时,我听到他的喘气声隐隐地传来。我偏着头,有意躲开那直扑面颊的气流。剪刀用手稳了一下我的头:“别动!”我只好乖乖地接受那气流的洗礼了。还好,量衣服的时间不长,我终于又获自由了。
剪刀把母亲递给他的花布展放在案板上,从旁边小盒子里拿出一块粉饼,在布上划来划去,不一会儿,便“咔嚓咔嚓”地剪起来。母亲待在旁边拾着边角料。
“什么时候过来拿衣服?”母亲见裁剪结束,询问着。
“尽量赶在年前吧。不过,你也看到了,衣服太多,实在忙不过来……”
“孩子就盼着新衣服过年呢,无论如何拜托了。”母亲似乎带着点央求说道。
“你二十八来一趟,到时差不多能赶起来。”剪刀仍然模棱两可,而母亲却满意这答复,便连声“谢谢”地带着我出了门。哪知年前母亲跑了好几趟,才在除夕那天拿回了新衣。
以后又去过几次剪刀家,情形差不多。我也渐渐了解,苏剪刀有先天哮喘,父母见他无法干体力活,便让他学了个裁缝手艺,没想这路子竟走对了,苏剪刀成了大忙人,成了前后几个庄子里先富起来的人。
后来,情况渐渐有了些变化。附近庄子里有几个小姑娘学了裁缝手艺。过了几年,镇上出现了服装店。于是,苏剪刀便不像从前那么忙了。
苏剪刀最擅长做短裤,做出来没什么毛病,能和镇上服装店里的短裤媲美。附近的人做短裤还是首选苏剪刀。那年夏天,我从城里回到乡下休假。一天下午,母亲见我没事,便拿了二尺棉布给我:“你那条短裤不能穿了,到苏剪刀家做一条吧,很快的。”母命难违,我夹着二尺棉布来到苏剪刀家。门敞着,一台缝纫机寂寞地挨着案板,案板上除了几件短裤,便什么也没有了。我四下里张望着,佯咳了几声,苏剪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色比以前更黄,蜷曲的头发也稀疏了,眼睛浑浊得已没了昔日的光彩。他没说什么,径直拿过布去,量了我的臀围,用粉饼在布上划了几道杠,便操起大剪刀,动作依旧熟练,只是布料太少,来不及展示他娴熟的技巧,便剪完了,给人一种未尽兴的感觉。这把剪刀经过岁月的打磨,手柄部分塑料已脱落了一些,前端也显得浑滞了。
“我什么时候来拿?”
“等一会就好。”
我便倚门坐了下来。苏剪刀踩着缝纫机,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缝纫机“突突突”的声音也有些沉闷和沙哑,仿佛有不平事要诉说。很快,停机完工,一件短裤做好了。我多给了些工钱,他硬将多余的找还给我。
我出了门,没走几步,回头看时,苏剪刀正倚在门口,向远处望着。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俨然成了一尊古铜色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