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一种收获

时常会有怀旧的情绪涌动，这与田间的青麦有关，与霓虹萦绕的玄月有关，与心情有关，与风有关。
记得那是1990年，胞妹出生了，在襁褓里嗷嗷待哺。很感谢上苍，感谢它赐予我一双鲜活的生命，连带着开始重视自己的生命。
转身是漫长岁月压缩成的瞬间：一转身，十字路口架起了人行天桥。一转身，品字形小四合院被高楼取代。一转身，熟悉的小伙伴都已成年。一转身，我的一双胞妹从襁褓里抽出年轻、热烈的青春。面对这些转身，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去打量曾经的世界：没有品尝完祁万顺①糕点，没有机会走完泥泞的龟山②，没有记清四合院里老梧桐的姿态。我的时间，太多花费在字典里，在课堂上，在婆娑虚无的幻想中，就这样，真实的事物消失在转身里。而今，我必须费尽力去思索曾经的转身。
还是翻读小学时候的日记，才想起胞妹出生的那一年，钟家村③十字路口立起了一座人行天桥。眼前开始跳出许多睡在马路两旁的居民，他们在天桥上坐着乘凉，大家也可以在睡夜中，躺在商场入口处的空调下享受丝丝凉意。儿时，总是睡在四合院的老梧桐旁，躺在满天繁星下，在外婆絮絮叨叨的故事里，昏昏入眠。
清晨，四合院里老梧桐的清香味儿，总能勾起我的食欲。院子外边的铜锣声④，能唤出家中的小伙伴，大家挤挤挨挨地围着糖艺匠人。那些青石板诠释了路名——青石桥。铺路的青石板像一页页牛皮纸，粗糙而有耐力，任凭大人们驾自行车行驶，任凭小女娃画方格跳房子。年月一长，青石每逢有人经过，就叮叮当当地翘起两个角。
火炉之城的夏天，最让人难忘。更年幼一些的时候，愿意在几家合用的水龙头⑤前戏水。将撩起的水花舀向伙伴，惊得一群雀儿似的尖叫。一不小心，跌倒在长满苔藓的水池里。也不知道疼，站起来再舀，却被父母抓去责骂了。依稀怀念那舀动的水花，第一次，我看到了向着阳光的彩虹，好美。
又一个被梧桐清香唤醒的清晨，躺在竹床上，吵闹着向外婆索要昨日的零食。记忆里，外婆最会藏掖东西，一会儿是糖，一会儿是米糕，一会儿是花衣裳。外婆的身后都是我喜欢的漂亮小花儿，缤纷灿烂、芳菲异常。昨日，吃过外婆给的茯苓饼，总记得入口即化的淡淡甜味儿。茯苓饼是藏在八角盒子里的美味，隐在一小扇柜门后，柜子里有浓重的樟脑丸的气味。去寻时，总找不到。
夏天的中午，饭后，外婆给屋内浇上水，没有电扇也不炎热。或者，我根本不在屋子里，直接去了小伙伴家中嬉戏。也或者，再跑到水龙头那里，试图拧开闸门，却因未知的叱喝逃走。那是一段疯玩的季节，也抽象着学了点尚武精神，父母说，那精神克制了我的挑食毛病。
也是夏季，四合院换成了高楼，家中多了电扇。高楼使得这个季节真正如火炉般烘烤。搬进楼房时，是89年，就是胞妹出生的前一年。房子热得像烘笼，炮制着人的耐热性。在房子里坚持了10年，终于有了空调。母亲常说，不知道怎么坚持的10年。还记得，我总是抱着胞妹进澡盆洗澡，一洗总也不出来，或者偷偷上平台接水箱里的水冲澡。水箱里的水温，多半被太阳烘烤得超过摄氏50度。就是月底的时候，整栋楼的水费总收不全。后来才知道，水箱里接的水，并不经过自家的水表。
因为常常在平台浇水降温，无意成全了一片鸟儿衔来的仙人掌。开始不知道这植物的厉害，觉得它们像父亲颚下的胡子，一根根刺儿清晰可见。过不久，浇了一种开花的磷肥，它们便报以一片嫩嫩的黄色花儿，在风里摇曳，煞是好看。
喜欢掰着指头数搬家的次数，大概我没有仙人掌的韧性，能随遇而安。第一次搬家时，哭成泪人儿，急切地央求：“爸爸，带我回家吧，爸爸，带我回家吧……”妈妈倒不慌不忙，找来童话故事书安抚我，后来妈妈忙了，就买了台三扬牌收录机，放几盒子故事磁带，由我翻来倒去地听。也许是童心未泯，六年制小学时，每每发新书，总喜欢翻到语文书的最后一篇，去阅览那长篇的神话故事或者带有一些故事性的文章。将书倒过来读，随后喜欢上《挑山工》、《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三味书屋》、《八只小猫》、《趵突泉》……也是搬家那年的夏季，我换了语文老师。也或者她不喜欢我的烈性，竟然将《趵突泉》一文罚我抄十次。震惊老师的体罚，于是一边享受磁带耐人寻味的童话故事，一边疾笔楷书，保证字体端正能辨，文本工整。十篇抄毕，也掌握了《趵突泉》的写作节奏，整篇课文倒背如流。
原来，那些童话，只是过眼云烟。现如今一篇也不记得，却满脑子巴金先生、契柯夫、郭沫若、朱自清，还有一整套《楚才杯文集》⑥。
十几个、二十几个夏天就在颠簸的时日里，随着外婆驱赶着的蚊虫，随着在街道两边的竹床过去，它们是稀稀密密的梧桐叶下，散落在地面的阳光；光线直白而散乱，时隐时现，必须要靠着随意的心劲去搜索，从记忆的片段中，抽出热辣辣的回忆，抽出那些因转身蜕变原有颜色的夏天。
回忆，与袅娜的树影有关，与美丽的霓虹有关，与田间的青麦有关，与风和心情有关。
曾经写过一首古体诗，尚未题名：
一盏琉璃溢满寄
身披蝉翼焉轻盈
百折迂回逝年华
青麦浮浪曳迤逦

注：
祁万顺①：1990年湖北省武汉市汉阳区一家小吃店的店名，当时名气享誉三镇。
龟山②:武汉的景点，长江大桥就建设在龟山和蛇山之间，龟山处在汉阳，蛇山在武昌。
钟家村③：汉阳区地名。
铜锣声④：糖艺匠人在做糖艺前，总要敲响铜锣。
水龙头⑤：自来水管的水闸。
《楚才杯文集》⑥：是楚才杯优秀作品汇集成的小册子，在江城很有名气。